天下飘着细细的雨丝,车子不紧不慢地行在马路上。
顾家的司机老丁正视前方,一门心思地开车,眼睛的余光却还是分了心,不由自主地瞥向车后座。
女人裹在一件长衣服里,头靠在一边,像是睡着了。
被抬上了车之后,她就一直这么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座位上,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害怕见光一样。
在老丁这个岁数,什么事都见多了,见怪不怪了,而常年呆在顾家做事,像大多数的下人一样,他也养成了一种淡漠麻木的习性,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不管东家怎么样,绝不会多一句嘴和有一点异议。
这时候,他心里却仍是生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悲悯。
他想,烟云小姐到底是烟云小姐,碰到了这样的打击,竟是没哭没闹也没寻死觅活。不过差不多也算是完了。
很早之前,也是他载着烟云来到顾家的,他记得那是个晴天,小姑娘只有四岁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花布小褂子,因着第一次坐车,一对乌溜溜的杏眼儿好奇地左看右看,两条腿儿晃动着,也不认生,奶声奶气地说话,脆生生地笑。
好好的一个姑娘,世事真无常。
老丁正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和感慨中,烟云忽然轻声说,“停一下车。”
老丁一时没回神,烟云又重复了一声。
老丁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踩了刹车,回过头去看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烟云小姐,怎么了?”
烟云拨开自己乱糟糟地披散着的头发,眼睛飘忽地透过车窗,落在了沿街的一家理发厅上,“我下车一趟,你等我一会。”
老丁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怔怔地看着她打开车门慢慢地下了车,又在雨中一步一蹒跚地朝着理发厅走过去,过了许久,他才想起来出门前大少爷特意交代过,要把她好好的带回去的,他急了,扯着嗓子朝着她喊,“唉。烟云小姐,烟云小姐。”
烟云回过头来,一张面孔白苍苍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她摇了摇头,嘴唇哆嗦了一下,紧接着对着他露出了一个不大正常的笑容,“好久没洗头,这幅样子太难看。我就去把头洗一下。你放心,马上就来的。”
不知道怎么的,老丁的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нαǐta卡溃婴螃鸳毽(海棠書屋)·℃om
这一天,顾景仁从早晨起就忐忑不安地杵在窗边,一张脸上的神情是木讷而阴沉的,他一会儿转着圈,一会儿又去踢墙板,像是一只没头的苍蝇,总是不能够平静下来。
那天在合资工厂,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叫中野的日本人竟会就这么看上了烟云,并且厚颜无耻地去向李金讨要。
他知道日本人是得罪不起的,但是也绝不想把烟云送过去。
李金劝他,“这么久了,玩也玩腻了。你还舍不得吗?”
景仁仍然是不同意,他向来没什么主见,但这桩事情,他绝对是不肯同意的。
过了些日子,他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李金却又过来传达,说中野已经退了一步,只要把烟云给他借用五天就还过来,不能再讨价还价了。
这一下子,就再没有他说不的机会了。
从窗口看到车子停下,景仁才安静了下来,然一只手却又紧紧地抓住了窗帘布,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辆车子。
烟云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是由人从车上抬下来的,或者是狼狈不堪地由人搀扶着下来,一条命去了半条。
她是开了车门自己走下来的。
她的身上仍是穿着五天前的那条裙子,头发也梳理得干净齐整,她撑开一把雨伞,就慢慢地朝前走,脚步是不紧不缓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她只是出去玩了五天。
景仁虽然头脑不好,但多少也是知道日本人手段的可怕的,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回过了神来,急急地下了楼去,刚刚立定,烟云却也正从外面走进来,她轻轻合拢了伞,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跟他对视。
景仁上下打量着她,觉得她的神态模样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不像是受了大的折磨,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却仍是有些心虚,张了几次嘴,才期期艾艾地喊了声,“烟……烟云。”
门边却有几个下人在缩头缩脑地张望。
烟云没有应他,眼梢的余光扫了一眼门边,不冷不淡地说,“外面雨下大了”,放了伞,又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声,“我累了。”
景仁看着她拢了拢头发,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心里一紧,也想要跟上去,却是犹犹豫豫的,末了还是踱到了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侥幸地想,还算好。烟云看上去像没有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他又烦躁颓丧地想,反正不管怎么样,这桩事情总归不能够怪他。
烟云慢慢的上了楼,刚刚扭开房门,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正好对上少年咄咄逼人的眼睛。
小暑直直地看着她的脸,闷闷地问,“你去哪里了?”
她不在的这五天里,他大概被折磨得不轻,这样短短的五个字里,却是混及了压抑,痛楚,以及委屈。
烟云的身体僵了一下,又把头转了回去,好像是刻意要避开他的眼睛,一边若无其事地推开门进去,一边半开着玩笑反问他,“什么?我去哪里,还要跟你汇报呀?”
小暑皱了皱眉头,要跟着她一道进去,却被烟云挡在了门外,她看着他懒懒地笑,“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我要睡觉了。”
说完了,门就被她碰上了,“啪嗒”一下,又从里面反锁住了。
烟云一进房间,就倒在了床上,先是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忽然翻过身去死死地咬住了被子,像是要把被子咬碎掉,一边咬,眼泪一边无声地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