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何解?”逸景心中另有猜度,可又不敢言说出口,只得问他:“你家中君卿何在?可有其余族人?”
“司福罗一族,何曾愿有君卿见自己儿子成了这等双眼猩红的模样?”忘熙反问道:“若是能知晓昔日逃出生天的族人余生安逸,孕育后嗣,合家圆满,那些死去的人便是痛苦,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逸景正欲开口细问,长铭却走进门来告诉他:“成景大哥来了。”
当黄泉森林焚烧殆尽的消息传至花城,成景便日夜难安,最终辞别了纪流丹星夜而来,见得逸景之时,他尚且形容憔悴,那双猩红的眼睛更是让他满腹心酸。
行晟言道自己出门去看望楚广良,便不打扰这几人再说往事。
有人逃出生天,可也有人永堕无间。
“留下殿后的族人被晏骑国尽数抓捕,连七越也不例外。他们发现七越身上的妖鬼之力,在亡国之后,便带着司福罗族人藏于黄泉森林中,企图让那些族人为他们生育更多的妖鬼,指盼复国。”
“他们没有死去?”成景的心底传来一阵刺痛。
“没有死去,也没有活着”,忘熙口吻平淡,“那片与世隔绝的黄泉森林只有三种人,高高在上的人,为数不多的妖鬼,猪狗不如的司福罗——没有人记得谁叫什么名字,只是被人称作‘司福罗’。司福罗生来就被那些沉重的铁链捆绑着,就像是牛马落地便等来了牵绳,终其一生只有劳作和交配……司福罗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的铁链已经不够使用,便决定杀了那些不能再生育的人。”
满室只留下寂静,逸景却又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痛哭与期盼,他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幻听错觉,可忘熙平静的声音,就像是一望无际的黑暗,麻木,绝望,让人看不清左右,看不见自己,只是凭着眼睛寻觅的本能在四下张望,最后疲累地长眠。
“他们无意中发现,妖鬼如果在而立之年还未能饮下人血,必定癫狂死去,于是那些寿命长于三十岁的人就没必要浪费粮食,等来了一个妖鬼的降生,他们又发现妖鬼的眼睛在六岁以后就能觉醒,于是那些生来羸弱不利于生育的族人就活不过六岁,再后来他们发现妖鬼只能是兴主……”
“别说了!”长铭终于不忍再听。
忘熙看了他一眼,说:“他们每一次的惊喜,都是屠杀司福罗的刀。那些死去的人对着七越大喊大叫,希望七越饮下他们的血就能重新苏醒,可他们的血不过换来七越百年来的失魂落魄。”
“他活了一百多年……”南宫煜麒在旁低声道出了这个事实。
“对,一百多年”,忘熙牵动了嘴角,却是钻心刺骨的痛楚,“妖鬼本该活不过而立,可他早已被那些人折磨得全无意识,他不记得任何人,也不记得自己,凭着存活的本能饮血度日,延长了他的寿命,也成为了他们的骄傲,可只有一个七越还不够,想复国便需要更多的妖鬼。”
长铭有很多话想问他,想问问他,难道无路可逃?难道不可反抗?这些年又死去了多少人?
可他心里明白,何必再问。
他不知道忘熙说的日日夜夜是何等情形,也不愿得见那些鲜血淋漓,他下意识地看了垂首不语的逸景与成景,满心唯独想着两封辞呈,从此远走,无论是绛元入朝活着兴主当政,便作窗外风雨,就算是过着年幼之时受人白眼的日子也未尝不可。
即便此生他注定做一个不足为道任人欺辱的绛元,也不愿看着逸景成为第二个司福罗七越——朝廷若是得知此事,必定不能放任逸景。
往日驰骋疆场的时光让他可以高傲地死去,但是如今的天崩地裂让他乞求屈辱地活着。
可活着太难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祸不单行
“不能逃吗?”南宫煜麒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自己缓缓闭上了双眼,那份沉重似乎只是睁开双眼便要夜夜入梦。
“其余族人只能在盼来死去的那一天脱去手臂粗细的铁链……他们对妖鬼会宽容与一些,可我们能逃,其他人呢?我不过踏出了自己房门一步,便看着我的君卿死在面前,”忘熙神色几欲疯狂,两行清泪悄然滑落,连声音都带上了哽咽,“我……”
成景当即起身,将他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听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司福罗告诉我,我叫仇熙,不要忘了这些仇恨,他们称我丁人,是他们见到的第四个妖鬼……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是不是要和七越一样年过百岁的日夜煎熬,可当我们知道有人察觉了这黄泉森林的诡异,只有生不如死的窒息……我们会被从他们手上抢走,到其他人的手中,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
忘熙张了嘴,却哭不出声音,一双猩红的妖鬼眼睛尚且作困兽之斗,意图藏起曾经的软弱。
一场大火烧尽了黄泉森林,也烧尽了反抗,在万物灰烬中寻得最后的解放,或者是绝望。
“司福罗知道唯有自己死去,两名妖鬼便再无顾及,趁着火起混乱之时便能逃出黄泉森林。我知道他们与我同性,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告诉我,以后便叫做忘熙,不要再想起黄泉森林,忘记亲人与仇人,同七越一起生活,即便而立之年便会死去,也不要用别人的血洗我百年的罪孽。”
成景见过黄泉森林的惨状,无论亲者仇者都化作了枯骨,那禁锢的铁链不过轻染尘埃,纹丝不动,他对忘熙说:“忘了吧,忘了吧……同我们一起回到花城,那里远离黄泉森林,我们会将你妥善照顾的。”
“我不回去!”忘熙猛然将成景推开,抓过逸景手边的环首刀,横于胸前,泫然道:“我知道妖鬼免不了终身囚困,我只有十年可活,你们放了我吧!我可以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孤苦伶仃地度过十年,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我不会囚禁你,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囚禁你。”成景斩钉截铁地承诺,“我同其余族人一定再寻方法压制你的妖鬼之力,过寻常人该有的一辈子”,成景缓缓伸手,拿下忘熙的首环刀,“你若是愿意,可以唤我一声父君,你还有一位父卿,一位祖母卿,两个妹妹。”
“可没了这妖鬼之力我是什么?我只学了杀人!”
“你可以是司福罗一族的少爷!我教你读书习字,教你琴棋书画,教你明事懂理。”成景神色悲悯地看着他。
“师兄……”长铭望向背对众人,凭窗而立的南宫煜麒。
“压制妖鬼之力,便也再无那等天赋纵横,我自有办法,可也始终是那一个办法。”
成景终于面有喜色,忙不迭拜谢南宫。
“可妖鬼是他二人本能所在,尤其逸景侥幸活命……”他忧心忡忡地看了长铭与逸景一眼,“今后不要大喜大悲,更不可危及性命,恐妖鬼之力觉醒,令他早逝……”
“我替逸景答应。”成景不假思索地答道,转头再看逸景,双眼略有歉疚之苦。
南宫煜麒正在为忘熙施救,双眼恢复往昔幽黑的逸景同长铭、成景等候在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