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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1 / 2)

内朝紫宸殿的廊庑间,侍卫阿奴形色凛然,他刚从宫外回来,身后带来一人,韦妃之父韦令义。这自然是皇帝传召。

然而,皇帝只在便殿召见,且身着常服,态度悠然。韦令义进殿甫见此状,稍稍一怔,将欲下拜时,却听得四个字:

“韦卿免礼。”

韦令义的动作便僵在那里,因为,李珩从未如此称呼过他。要么尊称岳丈,要么以官职相称,就是直呼其名也是有的,独此君臣间看似平常的称呼,多年来是头一次。

气氛凝滞了有半刻,韦令义明白过来,李珩是在提醒他,再是便殿常服,再是随意平常,他都只是臣,须得臣服于君,须得谨守为臣的本分。

李珩将韦令义的神色尽收眼底,一笑道:“韦卿从北庭回来也有些时日了,北庭常年风沙,物候恶劣,想必卿也更喜欢长安的风调雨顺,而闲暇之余,也可做些别的事。”

韦令义被传召时并不知所为何事,可这番情形,这般话语,也不难体会——他得罪了皇帝,而且得罪得不轻。

“臣不敢。”韦令义肃然下跪,“臣虽奉诏进京,却也时刻不敢忘记职分,只待陛下委命,臣必效死!”

这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可李珩听来唯觉刺耳。他站起身,目光一瞥,随手拨弄起玉案上堆积的奏本,“你没有忘记么?那你写给韦妃家书又作何解?”

家书之事韦令义当是父女私话,只望韦妃方便时从中周旋。他岂不知这家书不该写,更不能被李珩知晓,可……

“你的马鞭挥不到北庭,手却伸到朕的后宫来了!”不等韦令义反应,一直语态沉缓的李珩忽而大怒,抓起一沓奏本便朝下头扔去,“你也配干涉朕的家事?!”

君臣上下离得不近,但李珩用了十足的力道,每一本奏本都当头砸中了韦令义。他只有伏身于地,凭李珩发泄暴怒。

“群臣阻止朕立云安为后,是不是正中了你的心意?还是说,那些人都是受了你的唆使,故意要让朕难堪?!朕看你该到户部去!还做什么北庭将军?!你算得一手好帐,天下最实惠的帐!不论云安与韦妃谁立为皇后,你都是朕的岳父,是国丈!”

天子的怒言在旷阔的殿堂里回荡不息,一声重似一声,不仅仅是音调,而更是言辞的分量:“群臣受唆使”便是结党营私;“算得好账”便是阴谋算计;“岳父国丈”便是不敬犯上。

无论哪一条罪责韦令义都承受不起,但那一封家书的暴露,已让这每一条都显得近乎真实,真实得让他无从申辩。他既不能否认自己的字迹,也不能回避责任让韦珍惠独自承担,更不能说,郑梦观也算他的女婿,他只是在料理家事……

荒唐,连他自己想来都觉得荒唐至极!而眼下种种,无不源于他十七年前种下的恶果。他不禁悔恨交加,额头沉沉磕地,忍声泣下。

李珩冷笑,极尽鄙夷。

许久,殿中声息渐止,李珩似乎都说完了,韦令义也在等候发落。却这时,阿奴又自殿外进来,与李珩一阵耳语。不知说了些什么,李珩的眼色一凛,随即示意阿奴将人先带下去。

不知所措的韦令义被阿奴从地上拉起,不敢多问,只敛束形容向天子行礼,却又听道:

“你永远不要以为,朕征乌梁非你不可。朕初临宝位,承大业而未有大功,所以受限于人,但朕从来都不喜欢受限于人。你已年过五十,可朕尚不到而立,朕有时间,也有胆量,朕可以亲征!”

话语不疾不徐,亦不似先前那般用力,只是其中分量增了十倍不止。除了是对韦令义的警诫,更是年轻的君王在宣誓态度,无论后宫还是前朝,一切都必将掌握在他的手中。

韦令义愕然。眼前的天子再也不是他所熟知的李珩,他再也无法揣测,或用一封可笑的家书来妄图改变天子的心意。

踏出便殿,韦令义已泄去六七分的精神。他为宦半生,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衰颓,甚至在面对斥问时,有过一闪念的畏缩。也许就是李珩所说的那样,他已年过五十,廉颇老矣。

“韦将军可还安好?”

廊庑下其实并非只有韦令义,他的形容神色早被另一双澄澈的眼睛细细注视。那人,正是求他引带面君的郑梦观。

……

郑梦观自然也是为皇帝召见,只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因何而来,且在殿外等候时,早已听明白了里头的动静。故而,他并不慌张,进殿行礼,举动有度。

“记得上次相见还是在你家,看了一场好戏啊。”李珩却并不以天子自居,缓缓走下御座,一直来到郑梦观面前。

郑梦观坦然,略避目光,退了一步,拱手道:“是,上次相见,臣与陛下尚非君臣。臣也尚未谢过陛下,替臣纠察元凶,肃清家门。”

李珩背手一笑,更显出几分悠闲,畅然道:“你口口声声称臣,我听来倒不惯,还显得是我以势压人。然则,我是为了你么?”话到此处一顿,他的神色也随之一变,目现寒光,“我,不过是为了云安,仅仅只有她而已。”

君臣有别,郑梦观不会像从前那般对李珩抵触不敬,可李珩的言辞态度他也看得懂:一来开门见山,二则要他知难而退。

“据臣所知,乌梁乃朝廷北患,亦是陛下常年所忧。”蓦然回应,郑梦观却是完全转开了话端,且从容抬首,直直地对视李珩,“臣愿替陛下拓定乌梁,澄清北庭。”

这话自是出人意料,李珩脸上划过惊疑,但未立即反问,缓而沉声道:“你想和我做交易?拿乌梁换云安。”

郑梦观就是想和天子做交易,这是他才刚决定的,也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办法。他端正身子,郑重颔首:“望陛下准臣所求。”

李珩大笑,蔑笑,眼中尽是不容侵犯之意:“你好大的口气!连韦令义都不敢向我保证,你又如何比他?况且,乌梁与云安两不相干,这个交易永远都不会存在!”

“那除了韦将军,陛下可还有别的人选?或者,陛下真的打算亲征?”郑梦观仍旧平稳自持,似乎吃定了李珩。

“你的耳朵倒是灵光。”李珩深提了口气,语态略略松缓,却不是松口,“我是斥责了韦令义,因为他做了不该做的事,而你也一样,不要试图激怒君王。”

郑梦观闻言心头一松,竟反添了几分底气,只因这看似告诫的话实则回避了他的问,恰也证明,他说中了李珩的心思。

然而,他也绝非凭空想来,他是了解北庭的。这些年,北庭军在韦令义的治理之下愈加骁勇齐心,深知乌梁,且能顶起统帅之责的唯韦令义一人,所以李珩必不会临阵换将。

何况,他在宫外听闻,群臣谏止李珩立云安为后,除了表面那些礼仪祖制的理由,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恐云安为后,会与从前的张皇后相当,再使社稷蒙难。

平张氏之乱是李珩唯一的功业,而到如今,已不算什么了。这便牵涉到李珩为帝的根基,根基未稳,所以群臣不服,所以掣肘者众,所以无人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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