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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沉,暮色四合,洛都城内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上升,缭绕盘旋在暗蓝色的天幕中。
经过近两个月的修缮重建,此前十室九空的荒芜鬼城总算稍微有了几分人气,宫室城墙以及街巷的路面翻修过后焕然如新,逐渐恢复了些都城旧日的面貌。
暗淡的月色下,一匹骏马踏碎石板上的清霜,飞速掠过御街,停在离大将军府不远的一处新建好的宅院前。
“禀军师,大将军遣人送来前线加急战报!”
柳摇原本正没骨头似地歪在床榻上看书,闻声迅速起身坐直,当抬眼瞥到来人手上那枚巴掌大小的漆盒时,他只觉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浑身的汗毛几乎都要倒立起来。
漆盒封装战报,闻所未闻,难不成东边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不动声色接过那只盒子,待信使退下后忙翻找出小刀刮掉了盒子外头那层火漆,然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心跳终于平缓下来后,才伸出手去揭开了盒盖。
里边静静躺着一枚精致的锦囊,光滑的朱红缎面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细碎的亮光。
他一把抓起那枚锦囊三两下拆开来,从里边掏出了一张轻薄柔软的素白绢帛,然后将那张帛书放在灯下摊开,飞快地扫了一眼,却见上边只写着寥寥数行字:
云霭微茫,更深漏长。见明月兮,思君难忘。
明明是宽厚稳重的隶书,他却偏写得这般洒脱恣意,横竖撇捺间似有潜蛟游龙腾跃其上——当真是字如其人。
柳摇对着那几行字愣了半晌,忽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一片淡红烟霞随即从耳后蔓延至玉石般洁白的双颊之上。他一边暗嗔傅节不知轻重,紧要关头耍这些花样,差点吓得他背过气去;一边忍不住向上弯起嘴角,收拢五指将那封帛书轻握于掌中,珍而重之地按在了自己心口处。
两日后却果真从北边传来战事不利的消息。
傅节领军出征的这几日里,京中大小政务皆落到了宋斐头上。他虽年纪不大,却一向老成持重,又出身诗礼簪缨之家,为人翩翩有仪、柔贤识度,行事不偏不倚、从容得体,故而甚能服众;傅节此前外出征战时往往会将柳摇带在身边共谋对敌之策,而将宋斐留下镇守后方以安定人心。此番亦不过是因循旧例罢了。
前线战况传入洛都,相关文书自然是先摆到了宋斐的案头。
然而洛都距幽州千里之遥,最精锐的军队已被傅节带走十之七八,城中仅留下万余守军,只够应付京畿周边的突发事件,根本无法对远方战事有所补益。
何况这帝都之中,尚有暗流涌动。
宋斐深知自己当下能做的惟有继续聚民屯粮、兴修城防,死守住洛都,不至于使傅节班师后沦落成个丧家之犬。
他将那沓战报随手搁在了一旁,继续埋头处置百官们送上来的其他政务文书。
这一忙便忙到了黄昏时分。
离开尚书台前,宋斐稍加思索,还是顺手带上了那几封战报。登上车辇之后朝前方吩咐道:“先去趟柳军师府。”
城中宵禁将至,街道上行人寥落、车马稀疏,宋斐所乘轩车一路畅通无阻,转眼便停到了柳摇宅邸前。
宋斐走上前抬手敲了敲那扇单薄的柴扉,没过一会儿便听得门后“喀哒”一声轻响,门扇被人从里边打开,正中站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还未等他自报姓名便侧过身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一边对他道:“您是宋仆射吧?快请进。”
宋斐自忖此前从未在柳摇身边见过他,微感诧异,好奇道:“你如何认得我?你家主人早知我要来?”
那门僮回道:“我家先生吩咐过了,洛都诸士之中,肯亲自登门找他的,唯有大将军与宋仆射二人尔;如今大将军不在京中,阁下想必便是宋仆射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坊间盛传清河宋文泽姿貌才情皆为中原士林之魁,奴因此认得。”
宋斐闻言一愣,旋即莞尔笑赞道:“好个机灵的小郎君。”
“智者麾下,不养蠢人。”门僮颔首应答,躬身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将宋斐引入府中。
这处新修的院舍说是“府邸”,其实与一般民宅没什么两样,粗劣简陋,狭小局促,屋顶上连瓦片都没几粒,大多以白茅覆盖;地面砖石也铺得坑洼不平。唯独堂前影壁华美坚固,颇为可观,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一看便晓得是上一任结庐于此的达官显贵遗留下来的。
——若非众人皆知柳摇深得大将军眷顾宠爱,不与他争抢,这么好的地段万万轮不到他区区一介公府幕僚。
门僮领着他径直穿过前堂转进了里屋。门帘一掀,正见柳摇慵懒无状地斜倚在靠枕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捧着卷竹简,眉眼低垂,双眸半阖,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抬眼看清来人后也并不起身招待,只略微挪了挪上身,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轻轻挥动手中竹简朝宋斐招呼:“文泽随便坐,不必讲究那些虚礼。棘奴下去备茶。”
那唤作棘奴的门僮便应声退下。
', ' ')('宋斐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笑,走到他身前将战报塞进他手中:“先看看这个吧。”转身正欲找地方落座,却尴尬地发现屋中并未摆放客座。
身后忽然探出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袖将他按到了床榻上:“坐这儿就好。”
宋斐拿他没办法,只得在他身边坐下,因自知此举不合规矩,局促得浑身难受,几乎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所幸棘奴颇有眼色,及时带了张方榻进来,他便如蒙大赦一般起身过去坐好。
柳摇知他一向守礼,抿嘴轻笑了一声,不再管他,低下头自顾自翻阅手中战报,越往后看眉头便蹙得越紧,喃喃自语道:“若如信上所言,塞外诸部今年的收成并不差;看来慕容氏此番南下并非为掠夺财货,而是想侵占我中原州郡。可是——”
他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走到书架边上翻找出一卷半人高的舆图,半蹲下身将它放在地上铺展开,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舆图中心和右上角之间来回比划。
“我也觉得有些蹊跷,”宋斐盯着那张地图,皱眉道,“青州与幽州之间的路程相比洛都近了不少,主公此前恰好在青州用兵,接到战报后即刻挥师北上,对慕容氏极为不利。若他早有野心,何不趁主公在京之时起事?”
柳摇点了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将视线牢牢钉在幽州北部那片区域上,目光深沉:“怀朔、玄兔二郡虽说难守,却也不至于数日间全境沦陷。况且据我所知,此二地与朔北草原交界之处有一大片沼泽,眼下正值雨季,秋水霖潦,应当颇难行军。”
宋斐摇头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或许鲜卑人军中恰有极熟悉地形的向导,也未可知。”
“鲜卑……慕容部……”柳摇上半身几乎贴在地图上,口中反复低声念叨这几个字,忽然抬起头问道,“这个慕容靖是什么来头?我怎不知朔北何时冒出了这号人物。”
宋斐解释道:“他是慕容部酋帅慕容晔之子。十几年前慕容晔与其他部落火并,为向朝廷借兵,将长子慕容靖留在洛中为质。慕容部这十几年来都还算老实,偶尔与边地汉民有些纠纷,终究没有酿成大祸患。不过五年前慕容靖曾突然出兵袭击渔阳郡,渔阳太守力战而死。当时朝廷尚自身难保,对此也无能为力。”
“唔,好像确有那么回事。”柳摇一手托着下颔,低垂着头若有所思。
“对了,当时遇害的渔阳太守,好像正是董司农的族弟。”
一阵微风拂过,架上烛火摇晃了两下,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噼啪”燃响,屋内灯光忽地暗下来几分。
柳摇站起来伸了伸腰背,走上前剪去那些层层叠叠的灯花。当羸弱烛火挣开身上灰烬的束缚雀跃着重新亮起来的那一刹,柳摇有如拨云见日,心头忽生一计。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难道无人愿为那枉死的董府君做一回荆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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