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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贞看她两眼,收敛了态度, “我以为是我屋里的人呢。姐姐别多心。是谁叫你来传话?”
丫头抱着腹向上懒洋洋地翻着眼,“你们章家老太太请你过去一趟。”
月贞待要谢她, 不想她转背就出去了。月贞心里更添些委屈, 满心烦闷地走到客院里来。
真是事事不顺,她那两个侄子正在场院中追逐打架, 小的那个只顾着跑, 一个不留神便撞到她身上来, 险些将她撞倒。
她扶住廊柱子“哎唷”一声,旋即破口大骂,“闹闹闹成日闹个没完!这会都在睡午觉,你们还在这里吵得沸反盈天,把人吵醒, 是怨你们还是怨我?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也不知道说他们两句么?任他们皮成这样, 还当是自己家里呢?!”
老太太与白凤在屋里听见, 相互看一眼, 双双踅至门首来。看见月贞在对面廊下撒野火,老太太心疼孙子,当即也是一脸的不高兴,当着月贞喊两个孩子,“进屋来,闹什么?这又不是自己家里。咱们是到了别人家,要晓得低眉顺眼看人的脸色。”
说着絮絮叨叨地转身回屋,“如今这是什么世道?做娘的还要看自己姑娘的脸色,做姑娘的倒把脸子挂得老高。做娘的养她这样大,操了一世的心,不想竟是肉包子打狗。”
月贞听见了,在对面廊下呆了许久,适才进屋,也不看她们,“娘叫我来是哪样事情?”
这会永善也从偏房踅到这屋里来,见老太太闷坐在床上不说话,白凤立一旁也不说话,月贞独在榻上坐着,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永善心里埋怨妹子,不过才受了她的好处,不好说。便走到榻上去,撩撩衣摆,摆出哥哥的架子,“请你来不为别的,想叫你领着我到那边宅里去谢谢鹤年兄弟。我的事还亏得他帮衬,这回我们到这里,又赶上他在家,自然要亲自去谢的。这点事总不叫你为难吧?你又摆着那脸色做什么?”
不想月贞把眼望纱窗上一瞥,道:“不去。”
永善怔忪一下,“不去?这是什么道理?我又不是叫你领着我去求人办事,我是叫你领着我去谢人家!”
月贞倒不是对事,单是对了疾那个人。她掉转眼来,“谢人家,你拿什么谢?”
“我们来时特意捎了些点心,还在那里放着呢。”
“点心?”月贞好笑起来,“你们来了也有天了,那几包点心只怕捂也捂馊了吧?你还好意思拿去送人。不要叫我替你们脸红了!”
老太太听见这话,捂着心口抚着架子床的罩屏哭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叫什么话?我们谢人家不过是份心意,我倒是有心要拖一车的银子来谢人家,倒也得有啊!一辈子养个姑娘出来,如今她好了,扭头就嫌娘家人丢她的脸了!”
此刻就少不得白凤出来劝两句,先劝老太太,“娘,姑娘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是有孝心的,只是她那张嘴您还不晓得?什么都要与人顶两句。况且炎天暑热的,难免惹得人脾气大。”
又走到榻前来劝月贞,“姑娘也别动气,这不过是我们的一份心,鹤二爷也不见得就要吃我们这些点心。给人家看着,也是份礼,你说是不是?姑娘也快别哭了。”
听她一讲,月贞适才诧异地抬起脸来。对面墙下的桌上正好翻着个妆奁,照见她满面的泪水与一双惶然惑乱的眼睛。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哭的,眼泪七零八落,缭乱断碎,是不成行的,简直就是她人生的映照。其实这人生里,并没有一场大灾大祸,却是处处琐屑填积的一片沉闷的海。要说不如意,没有天大的不如意,要说顺心,也并没有一样顺心。
从前做姑娘时的一份期许,无非是简单的过日子。可日子就是片素色的绫布,看上去简单,细细瞧来,无处不是密线繁织,无处不是细碎的千疮百孔。
她看着妆奁那块小小方镜里自己的脸,脸畔的太阳还是那片太阳,却晒得五官有些模糊走了形。镜子里的脸也渐渐虚化模糊起来,换成了另一张粉嫩如桃脸。
那是出阁前的一夜,她偷么藏在夜里对着镜子描了个妆,就像嘴里说“才不想嫁人呢”,但心里又偷么笑着期待着,过日子不都是在自己瞒自己?
她胡乱搽了眼泪,抽了两下鼻子,有些振作精神的意思,对永善说:“谢应当要去谢,只是那礼的确不成样子。我使人到街上重新买几包点心进来,明日哥哥走前,我领你过去。”
这一日是怎样熬过去的,月贞忘了,只记得乱糟糟的心绪丛脞。次日是个阴霾天,因章家人是早上走,到了疾屋里时天还未亮。
也亏得了疾起得早,去时那屋里正在摆早饭,丫头提着食盒送来的,照旧是些清粥素斋。了疾在椅上和善地笑着,同永善周全,“舅爷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一道吃了再过去。”
永善不愿意,想着午晌就要走,还能在这里蹭几顿好的?便推说:“不必不必,那头也等着我吃饭。我就是特意来谢你鹤兄弟,几样点心不成敬意,是个意思。”
月贞在罩屏外的椅上坐着,听见他喊“鹤兄弟”,
', ' ')('暗怪永善没眼色,人家客气是客气,他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又听见他说要走,心里更怨他一层。
她倒想多留一会,好寻个机会与了疾把话说清楚。这会也没法子,只好跟着起身。
了疾把二人送到门口,看了月贞一眼,忽然也变得很好客,嘴里不断说着款留永善的话。叵奈永善执意要走,死活也留不住。
此时打廊庑底下踅来个丫头,提着个食盒,迎面喊月贞,“贞大奶奶先别急着走,我们太太叫呢。她这会还在床上没起,叫你先在二爷屋里吃早饭,一会到她屋里去,她有话问你。我这里添了两个菜,你且留一留。”
月贞心道她来得正是时候,笑起来,把永善望一眼,“那麻烦姐姐先领我哥哥回去。”
那丫头摆了饭便打着灯笼领着永善去了,这屋里剩下二人对坐。
因为阴天,天亮就变得格外迟缓。屋子里还点着灯,从几扇门里望出去,院中是暗沉沉的一片,彷如一片昏海,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不清晰,只是个黯色的轮廓,那些轮廓在昏天暗地里轻轻摇晃着。
桌上的灯就如同落进海里的一点光,两个人守着这簇微弱的烛火,像两个潦倒的守财奴。
谁都没动碗筷,僵持着。
又经过一夜,了疾心里的火消下去了一些,却有别的情绪冒出头来。此刻他看月贞的目光冷静得吊诡,她整个人在他眼中既不是从前的天真,又远不至放荡,像是在两者之间摇晃,使她原本单调的韵致变得丰腴起来。
他想,他的孩子长大了,却不是在他手里长大的,心里不免怀着嫉愤。
实在也不是个吃饭的气氛,他起身坐到榻上去。刚落座,就听见月贞把牙箸往地上一丢。那牙箸是银镶头的,在地上磕得刺耳而清脆,像是代她发声。
了疾拿起炕桌上的持珠拨转了两颗,笑说:“你生什么气?”
“你管我生什么气!”月贞冷眼看着他。蜡炬不明,天色尚昏,罩屏上头还钩挂着帘子,慢慢地兜揽着风,起起落落地挡住一片视线,令两个人都有些面目难辨。
他仍在轻飘飘地笑着,即便月贞看不清,也猜得到。以为会就此沉默下去,不想忽然听见他问:“你就不怕?”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月贞满心疑惑,“我怕什么?”
又是一段沉默,他起身往墙下的多宝阁走去,沉闷的声音留在身后,“你生日那夜,你与文表哥在园子里,就不怕看见的人不是我?”
月贞打了个激灵,面色陡地一变。她追进罩屏里,借着窗户上一片晦暗的光,看见他背着身在墙下翻书,玉色的袍子是夜里的一轮月。
她冷静地问:“你看见了?”
“看见了。”他也冷静地答,扭头看了她一眼,“要是看见的是别人,你此刻恐怕就不是坐在这里了。”
月贞混混沌沌地想,原来他这几日阴晴不明的是为这桩事。她本以为是在别的哪个地方得罪了他,心里琢磨不定。原来是在这一处。
她此刻倒倏地理直气壮起来,“这话倒很不错,给谁瞧见都够我担惊受怕的,唯独给你瞧见我不怕的。”
了疾搁下书,冷着脸色转过来,“为什么?我就那么好说话?”
月贞噙着一丝笑意,“你鹤二爷嚜,最是个心胸豁达的人,我这点苟且小事算什么?你什么不能海涵?”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苟且之事。”他两步走过来,有些凛然的气势,逼近了看她。那问题日夜悬心,总算给他问出口来,“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月贞的脚不由得向后退了一下,心却是向前迎着的。
他以为她是心虚要跑,一把将她拽住,逼得更近了,“那晚上,或是不止那晚上?”
两个人近得脸上上下下地对着,两张嘴巴险些贴在一起。他的目光压迫下来,在她一双眼睛里打转,他自己以为是要在她眼里寻找她说谎的痕迹,可一颗心却在异常地跳动着,不全然是愤怒。
就是这样没道理,贴得过于近了,争执又不像纯粹的争执,晦淡中若有似无的有些关情关慾的味道。连那蓝得发黑的天光,也像是故意迟迟不亮起来,把人困在个含混不清的境地,要放些什么跑出来。
这昏暗的天色,容得下任何不应该的思绪与情慾。
月贞很心慌,却是悸动的慌,不是心虚的慌。她仰着脸,目光也在往他眼里钻。手腕在他的手掌里,被他握得有点疼,但那疼使得她更兴奋了。
她想自己还真是个霪妇,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她竟还希望他能再凑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沉寂简直醉人,能听见彼此都有些迷乱的呼吸,虚虚实实地牵缠在一起。了疾仍然牙咬切齿,可声音却不觉放低了,有着喑沉的一点余醺,“你怎么不回答?你们都做过什么?”
“你真要知道?”月贞反问,轻柔而蛊惑。
他既怕知道,又想知道,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可那些乱糟糟的思绪里,有一股冲动跳升着。他没说话,又迫近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贴
', ' ')('在她身上。
月贞有些难言的激动,一激动便忘形,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我章月贞从不替人守寡,活寡也是不守的。就是要算账,也该是相干的人来找我算账。你此刻是替你那死鬼大哥跟我算账,还是用什么身份跟我算账啊?”
这一问也就将了疾遽然问得清醒了。他在惝恍中回过神来,想自己是以什么立场来对她兴师问罪?不明不白的,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他的目光留恋不舍地在她脸上晃动两下,松开了她的手腕,悄然退了一步。
隔得如此近,任何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难逃对方的眼。月贞的神情也跟着恍然变色,反倒主动贴上去一步,“说啊,你凭什么来跟我算账?说啊,你说啊!”
了疾说不出话来,有的话说出来又办不到,不过是空头话。说的人是坏,信的人是傻。他自私冲动冷褪下去,人也是越退越远,又退回多宝阁下。
月贞眼睁睁看着他退回去,方才的一段,仿佛是个倒回的梦。此刻梦又退回了原点。
她的脸上渐渐露出凄怨的表情,盯着他的轮廓冷着笑了笑,“我就敢说!就是人来问我我也敢说,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跟你日日夜夜在一处,当着菩萨的面我也敢认!不过你不敢!你不敢。”
她笑着,慢慢就流下泪来,觉得说这些话其实也是枉然,什么都是枉费,不论怎么样,他们也走不出这境地。她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不过是心里憋闷得很,非得讲出来才痛快。
可讲出来,也不见得有多少痛快。
了疾却忽然愿意承认了,不承认也没用,他对她的喜欢经由慾丰腴成了爱。爱有慾兜了底,就沉重了一些,他开了口,声音也是沉重的,“我不敢,是因为我要考虑后果。而你,只顾自己心里痛快。”
月贞对未来是不抱期待的,她只要他此刻爱她,至于以后,她淌着泪说:“我想不到那么长远,我只看眼前!”
他冷静得让人灰心,“倘或我也只看眼前,那才是真的无路可走。”
她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但道理归道理,心里的感情却是不讲道理的。人倘或都能按道理活着,也就没有那么多碎瓦颓垣的人生了。
岑寂一阵后,了疾又说:“你给我一点时日,让我打算清楚。”语气是无奈的乞求。
月贞认真思索了一会,这“一点”是多少?她已经给了他很多时日,纵容他在俗世与方外摇摆。她没有信心能单凭一己之力将他拽回人海,害怕只是一场空等。
她摇了摇头,眼泪洒了一地,“我不等。”
什么是造化弄人?这就是了。他们彼此都不清楚,她爱他,恰是爱他这一身的冷静;他爱她,恰是爱她这一身的叛逆。
恨的,也恰是彼此这一点。
月贞像个含冤又无处喊冤的孤魂走出来,精神跌得零零碎碎。天还没亮起来,仍旧雾暗云沉,重重压在人头上。
“像是要下雨。”
霜太太如是说,坐在榻上连叹了好几声。扭头看见月贞低着脸坐下边椅上,嵌在浓暗的光线里,那画面简直有几分惨然。她叫月贞来,无非是为问芸娘到庙里为岫哥祈祝的事情,问得清楚了,也不叫她走,似乎是有意叫她陪坐着消遣时间。
老了的女人的时间是矛盾的,往长了看,还剩下多少?好像每一刻都是弥足珍贵的。可真分成了时时刻刻,又都是琐碎得不值钱的。
月贞还没老,就已经这么觉得了,所以也愿意坐在这里陪着。
这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就在阴霾的天色里,企图熬向岁月的终点。
霜太太毕竟是个爱唠叨的人,受不得这静,忽然又问:“那芸娘去了,霖哥也不在家,他们那屋里谁看着?”
“有妈妈看着,芸二奶奶不带她那妈妈去,我们太太叫拣个伶俐的丫头去,倘或家里庙里有什么事,也好来往传话。”
“噢……”霜太太把音调懒懒地拖着,庆幸又熬过去一弹指的时间。
月贞看她窝在那里,整个人是个庞然的暗影,仿佛会越胀越大,将一切都吞噬进那影里。一个曾风姿绰约的女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子?月贞想,大概就是等的。一个女人的岁月,经得住几回等?
她想起来问:“二老爷只怕到京了吧?”
一听这话,霜太太抻直了腰身,一张脸在阴冷的光线里浮出来,面带着一种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表情,“谁管他到不到。”然而眼中却牵连着一丝情愫,剪不断,也挽不起,是惘然的,
月贞看着她,想起方才在了疾屋里说的那句“我不等”,那一刻未必没有赌气的成分。可这一刻,她觉得是何其明智。
她才不要等,从此刻等起,到何时是头?只怕未及等到,人就枯悴了。
她有些从痛里抽身的感觉,虽然还是痛,但这痛定了型,只能痛成这样子,从今往后,再不会在如同潮起潮落的希望失落里发生更改了。
却也仍然爱他,她坦然承认。这爱由痛来兜底,更稳固,更牢靠。可也只能是如此,既然抹
', ' ')('不掉,就随它立在那里吧,她打定主意,此后不去理它。
霜太太倏地问:“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没有。”月贞笑了下,“就是想着芸二奶奶这一去,我就要寂寞了。”
霜太太也笑了声,提着眉眼,光与影同样黯淡,她精致的五官嵌在那张臃肿的脸上,瞧着有几分诡异,“那就多陪你婆婆说说话,她也闲得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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