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他说什么来着?朱珪就是块烫手山芋,有人还捡了当宝呢——假如承认她的宗女身份,许氏端王都已作古,没人能证明她乃天家血脉,流言纷争只会层出不穷;可如果不承认,惠王从人家手里抢得的帝位,不认正主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朱持晖听罢一笑,这事由他们闹去吧,反正他也不稀罕什么仁义之名,朱珪若落到他手上,要么死要么幽禁,不会比现在下场更好。
船舱虽大,议事的地方却不算宽裕,四面点着七八盏灯烛。谋士当着他的面将情报烧成灰烬,因问:“殿下不打算出手吗?”
他并非不知道此时不宜轻举妄动,就是可惜平白少了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天下做谋臣的,谁不盼着混成主子手底下的头一份儿?譬如张良与汉高祖、诸葛亮与刘皇叔、刘伯温与本朝太祖,趁小秦王还年轻,心思纯稚,不想法子‘鞠躬尽瘁’、‘为君分忧’,来日人家登上大宝、天下能人尽入囊中,再想出头就难了。
“我出手做什么?作壁上观岂不好?”朱持晖摇摇头,转口问起白衣天国的境况,“依你看,江南情势如何?”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极不情愿与江南开战的,一则打了好几年仗,后方着实吃紧,再打下去洪方彦还没怎么样,山东就先垮了;二则江南豪富,远不是北方几省可比,他想要的是大好山河、江左明珠,不是被战争和天灾蹂躏得奄奄一息的荒地与饥民。一场硬仗过去,再过多少年江南才能恢复元气?而世界万国还能不能给大明那么多喘息的时间?
谋士正等着他开口相询,闻言沉吟道:“殿下可知,洪方彦正在江苏、浙江、江西叁省行王田制?”
何谓王田?就是全天下的耕地都归朝廷所有,按人头租给百姓耕种,擅自买卖者视作犯法,最高可处以死刑。这个制度最早由王莽提出来,不过反对者众,不到叁年就被废除了,那之后即便人人心知肚明土地兼并将导致国家财政缩水、民怨沸腾,无人敢出头当这个众矢之的,哪怕是张居正也不敢将事情做绝,彻底得罪帝国的大小地主们,盖因土地兼并的最终得利者正是满朝文武,他的同袍和同僚。
叫谋士说,这事也只有此时能办,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将一切推倒重来再合适不过,便有不满的声音也压得下去;再有,江南地区的豪商大贾早就不把眼睛死盯在土地上了,贩丝贩绸贩瓷器,哪儿不是生意?就是受了些损失也不至于同他洪大总统撕破脸。既安抚了百姓、安顿了流民,又赚了好名声、发展了经济,刀切豆腐两面光,如今江浙荆楚,谁不说他洪大总统好呢?
“怪不得他手下的那些人着急了。”
谋士笑道:“天国吃肉,豪商喝汤,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人都知道天都是长江以南第一等安居乐业的所在,多少大商人携家带口涌至天都?他们瞧的是洪大总统的面子,换个人来可未必买账。”
就说那养鸭子的生意吧,早先不过叁五个老妪一人五六百只,勉强供给四个纺织厂,富商一出手,规模直接翻了几番,上游是卖鸡鸭饲料的、卖鸡崽鸭崽的,下游有收鸭蛋的、做冬衣的、卖烤鸭开饭馆儿的,养活了多少人,一年多少流水和银钱?被人眼红太正常了。
“到底这白衣天国建国时日尚短,底下人心各异,”谋士斟酌着补充了一句,“洪方彦今年已四十有叁,咱们未必拿他毫无办法。”
挥退谋臣后朱持晖独自撑着腮出神,一手拿挑子拨了拨蜡烛的烛芯。
照这么说,洪方彦是彻底舍弃了旧式的官僚与地主,也是,大明帝国四分五裂,那些官员自然再摆不起人上人的谱,将他们的田产分给百姓,百姓岂有不爱戴他的?豪商大贾们乐得也来分一杯羹。
……这倒是从未想过的道路,自古以来就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从没想过还能把士大夫踢到一边不要,只与百姓话事的,小秦王望着江心模糊一片的月亮的倒影,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李持盈肯留在天国做事了,别人暂且不论,这个洪方彦确有两分奇异之处。
只是,这法子真的行得通吗?一个没有官僚的国家当真能运行得起来?方才谋士们的话外音他听得分明,朱持晖与洪方彦相比最大的优势是年轻。他才十六岁,过了年也不过十七,而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大总统至多连任两届,到那时天国是个什么样子就不好说了——哪怕王田真能奏效,现在南京城里闹得天翻地覆,不就是有人担心他起意称帝,一辈子赖在一把手的位子上不下来吗?
“明日使个人去查一查,看天都城里现住着哪些豪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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