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微弱的白光照亮了脚下野蛮乱生的山间荒草,荒草尽头一人多宽的粼粼小河——以及河面之上,不知为何从中断开的铁丝网,左右两端都耷拉着,像开了一扇门,锈迹斑斑,已很多年了。
断口足够一人穿过。
只要一跃而起,跨过微凉的月亮河,便将落足于一个与国内截然不同的地区。
艾什加拉。没有法律与秩序的荒蛮之地。
谢亦桐忽然说,“艾什加拉在中文里是音译。既然你懂得艾什加拉语,你知不知道‘艾什加拉’在他们自己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艾什加拉。”傅默呈把这名字又念了一遍,但,用的是那种几近消失的异域语言,语调奇特,很有一种未经开化的大自然的神秘感。然后,他说,“它的意思是,回归。”
“回归?”
“这个词很有意思,是艾什加拉语里为数不多的几十个动词之一。”
“怎么说?”
“在他们看来,很多事情都是‘回归’。树叶往地上掉,他们不说凋零,也不说掉落,而是说回归——树叶回归大地。屋檐下的冰棱在春天消融,他们不说融化,也不说消失,而是说回归——冰雪与带来冰雪的冬日都回归到辽阔的天地。食放坏了,他们不说腐烂,也不说变质,而是说回归——短暂的光鲜结束,食回归到原本样貌。人或野兽曝尸荒野,他们也不会说死去,而是说回归——生命终将归于死亡。”
“听上去,汉语里的很多词都被他们用这一个词替换掉了。”
“不算是替换。在他们眼里,他们并不是用同一个词指代了许多不同的事,而是这些事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一回事。掉落、融化、变质、死亡,甚至,人日复一日变得衰老、一段漫长的友谊忽然破灭、某件事消失在记忆中再也想不起来……通通都是‘回归’。”
“这么说来他们确实不需要太多动词。好多事变成了一件事,词汇量缩减了这么多,这门语言给人的感觉好像很简单。”
“不简单。艾什加拉语中的词汇虽然数量少,但有非常丰富的屈折变化。他们对世界的语言感知虽然与我们不同,但并不比我们浅薄。”
谢亦桐想了想。“严天世是艾什加拉人,那么,他也会这门语言。”
“他会。但他身边的人都不会。”
“听上去居然有点孤独。”
语言是思维结构,也是一个人触碰世界的方式。而母语,则是一个人在生命最单纯的时候对世界产生的最初印象,有如坐落在思维中的故乡。据说人无论境遇如何,无论学了多少门外语,凡是到了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本能冒出来的永远是母语。
严天世的母语在本土上都几近消亡,外面就更没有人会了。他离开故乡的几十年里,这么广阔的亚洲,纵横四方,遇人无数,除非自言自语,说不定从来没遇上过能说几句母语艾什加拉语的机会。即使说了,也没有一个人会懂。
真是里里外外都是行走异乡。
谢亦桐说,“怪不得他容易信任你。”
傅默呈笑了笑。“你猜到了?”
谢亦桐说,“首先,你用艾什加拉语跟他说话,他即使面上不显,心里也一定多少有点高兴。”
傅默呈说,“确实是这样的。虽然那门语言我并不精通,时常犯错,但每次通话他都会耐心听我说完,然后开口纠正我——相似的错误如果是犯在其他事情上,后果早就不堪设想。”
谢亦桐接着又说,“其次,除语言的事之外,你虽然姓傅,但有北门世家的血脉。严天世对北门世家有很奇怪的执念,也许也会因此特殊对待你。”
出乎她意料,傅默呈摇了头。
“这个就不是了,”他说,“其实,由于这一点,他起初非常厌恶我。”
谢亦桐思索一阵。“他和北门世家的关系实在很奇怪。”她顿了顿,试探性地问,“既然这样,他最开始找上北门校长,是为了什么?”
这是这起案子最开始的疑点之一。至今仍躺在首都医院的北门剑平一直被认为与严天世暗中勾结,这也是身为北门剑平独生子的傅默呈被认定为嫌疑人的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他本人真的在给严天世做事。
再次出乎谢亦桐意料,这样重要的事,他竟是没什么隐瞒地告诉她了。
他说,“她是北门世家的末代族人,他要她提供她所知道的所有关于北门世家的信息。”
谢亦桐问,“比如居所、祠堂、陵墓一类的家族旧址的位置?然后他好去买下来?”
“对。”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她不愿意告诉他,所以他找了她很多次。他们看上去像是联系了很久,其实来来回回只是在重复差不多的几句话。”
“那么操场上的那起事故……”
“是一个叫方惜年的人。她想杀的人叫北门安念,而且,她坚信自己已经成功杀死北门安念。有一天她来找我,精神恍惚,不知为什么哭了一场,然后,她自杀了。”
……自杀了?
谢亦桐想,难怪一直找不到。
她说,“反正这些事盘根错节的,到了对岸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吧?”
傅默呈很认真地说,“我希望是。”
“那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