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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怎么说,她抱着语文卷子,咬定了就是不松口。

在谈判这种事上,最占优的向来不是口才好的人,而是打定了主意固执不退步的人——反正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当没听见。通俗来说就是装耳聋耍流氓蛮不讲理。

傅默呈笑了起来。

他伸手关了投影,低低说了一声,“好吧。”

学生们顿时很失望。有胆子大的,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嘀咕一句——我方战友实在是太不坚定了。

不坚定的傅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对站在门口的得胜者说,“要帮忙吗?”

“谢谢,不要。”

“那我先走了。”

“哦。”谢亦桐顿了顿,觉得自己需要再礼貌一点。于是她十分礼貌地说,“再见。”

——不过,以刚从人手里抢了课为背景,这“再见”二字似乎无论如何也只是在往礼貌的相反面跑。

傅默呈笑了笑,走了。

谢亦桐拿着卷子进去面对满室哀嚎,分发卷子,无动于衷。

有学生问她怎么称呼。

她说,“我姓谢。谢谢的谢。下学期教你们数学。”

学生于是叫她,“小谢老师。”

之前带路的乖巧女孩子刚才在教室外面等了半天,这时也终于进来了。低着头一路走到自己位置上。

谢亦桐看到,不久前在陈老师办公室里被训话的少年一直看着那女孩子,从教室最前一直到教室最后。她开始低头写卷子,他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原来这些事从讲台上看起来真的这么明显。

学生们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埋头做题,谢亦桐坐在讲台上,多少有点无所事事。

假如要认真履行职责,不玩手机,不玩忽职守,监考是挺枯燥的事情。这场语文考试要考两节课,九十分钟的时间,差不多是全程就这么坐着。

——怪不得有的老师考试的时候喜欢在学生身边走来走去,这里瞅一瞅,那里瞧一瞧,偶尔还突然叹气,把学生搞得紧张兮兮。一个人坐在上面实在太无聊了。

讲台上不知谁放了一瓶橙汁,谢亦桐不动声色地把那上面的广告词、配料、生产商、生产地址、生产日期正着看了八遍,又倒着背了八遍。

抬头往挂在教室后面的钟上一看,才过了五分钟。

只好又靠着暗地里观察学生打发时间。

方才替她指路的女孩坐在教室后排,正低头认真做题。

方才在办公室被训话的少年——似乎是叫厉深远——坐在窗边,一手支着下巴,居然也在认真做题。

第六组第三排靠左的位置上,一个男生正小心低着头看着什么东西,一副做贼的样子。

谢亦桐有意无意地咳了一声。

那男生立马受惊,飞速抬头看她一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于是他脸色爆红,抽屉里咔嗒一声,关上了用来作弊的语文书。

谢亦桐再一次抬头往挂在教室后面的钟上一看——又一次,才过了五分钟。

学生们的笔在卷子上写,发出低低的沙沙的响。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响。四面八方,一声一声,缓慢地融进墙上那面旧钟的指针声响里。

她忽发现那钟有些眼熟。

——深棕色的圆框,左边是只振翅欲飞的塑料蝴蝶,右边是只木猫头鹰。猫头鹰雕得不好,眼睛圆鼓鼓的,活像只投错了胎的小青蛙。

——是十年前刚搬到这个新教室的时候,他们班用班费买来的钟。

——这钟的样式怪兮兮的,负责选钟的女班长那时被大家无情地嘲笑了很久。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班长的脸早忘了,这钟竟还认得出来。

也许是它怪到了极点便开始讨人喜欢,又或许后来的班级只是懒得换,总之这面钟就这么在这里挂了十年。

它的表盘已经很有年头了,微微泛黄。

猫头鹰旁边那只塑料蝴蝶也早褪了色。展翅欲飞欲了十年,仍在原地,听了底下时针、分针和秒针十年不间断的响。当年鲜艳夺目的赤红颜色变成了一种暗淡、柔和的粉红,很有一种见了太多事情后心境变得平和的样子。

认出这面钟的那一瞬间,谢亦桐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十年前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这一闪间包含着无数的声音、无数的面孔、无数的气味和触觉,瞬间涌出,瞬间消逝。

她到这时候才真的反应过来,这确实是十年前她在这里读书时候的那间教室。只是当年她坐在底下,是学生,现在她在讲台上。

它也大为不同了。

它的墙壁光鲜而崭新,显然重新粉刷过不知多少次。

反正,十年前他们那一届的同班同学们拿笔偷偷在墙壁上写的那些“xx桃心xx”、“xx老师好讨厌”、“我一定要上市一中”之类的话,现在是一点看不见了。碎碎闲言,豪情壮语,各种各样的笔迹,都被后来者的油漆涂抹盖住,隐藏在年岁渐长的墙壁里,成为凝固的、不可见的记忆。也许连当事人都早忘掉了。

墙壁上张贴的那些东西,一眼看去,形式仍是老一套。橙亮的班级奖状、五彩的手绘板报、形形色色的梦想小卡片、没几个人爱看的成绩排名表。

但内容已经是别人的内容。

它们属于黑压压坐在教室里专心写卷子的、比他们年轻十岁的这一群少年人。是他们的新历史。是他们正在进行中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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