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实在太聪慧了,聪慧到她总是惧怕他会看透了她。让她觉得,她只要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心中的那些弯弯道道便根本都无处遁形。可即便如此,她却又莫名其妙地敢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耍小心思,一而再再而三地撩他的虎须,就比如现下,她又要欺他心慈了。
彼时,周如水的手心早已冒起了冷汗,她微微地笑着。不知怎么的,脑中,却忽然就想起了符翎那次问她的话,想起了符翎问她,“你想着他时,一颗心可会七上八下?他可入过你的梦吗?”彼时,她甚么也未言语,不过下意识地避开了不谈。可这时,她却不得不直视自个的内心,她也头一回地知道,王三郎何止是入了她的梦呢?她不光在想着他时会一颗心七上八下,即便此刻他就在她面前,她的心,仍是七上八下的。
当周如水听着,听着王玉溪顺着她的话头问她:“那一小金盒是何色泽?”时,周如水微微滞了滞,一切都如她所料,一切都让她想逃却无处可逃。她仍嚼着笑,声音却低了低,她低低地说道:“仿佛,是乌黑一片的!”
闻言,王玉溪挑了挑唇,他朝周如水微微一笑,这笑清澈至极也养眼至极,周如水因他的姿容微一晃神,便听他温和地说道:“那传言公子沐笙宠妹无边倒是不为过的了。”
说着,王玉溪眼眸氤氲地看向了周如水,若有所思间,他勾了勾唇,继续徐徐地,温和地和周如水解释道:“沉香产自魏国,叶似冬青,树形崇竦,其木枯折,皮枯烂,内心乃香。而以香观心,沉香黑有光泽者为上品,克值千金。自北旱蛮夷作乱以来,周魏两国不堪其扰,早已闭门锁国,不通贸易了。如此,上品沉香在周国境内便变得十分难寻了起来。若溪未猜错,那一小金盒,怕还是二殿下与熙贵老人斗棋所得。”
听了这话,周如水倒是一愣,她真不知兄长的沉香竟是这样得来的。想着,她心中更是一紧,这时更不敢有甚么顾忌了。毕竟在家国面前,她个人的小情小爱小心思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她也不敢提。
如此,揪着一颗心,周如水顿了顿才道:“克值千金么?”说着,她慢慢地,优雅地用双手扶住了膝头,腰身挺得笔直地直直望住了王玉溪,心中千回百折,却终于,还是压着心慌意乱,强稳着心神,果断地,清脆地说道:“然三郎可知,再过些日子,周国的盐价,怕也要克值千金了!”
不远处,村民们正在中年文士的指挥下有序自发地修葺着断桥。水光粼粼的河面上也早已笼上了一层轻纱般的雾气,清风徐来,河岸上泛着白的芒草更是在风中静静地飘摇。
阵阵打凿声中,周如水不由地苦笑了一下。心中,更是涌上了一股莫名的难堪。她不禁扶住了膝头,双手紧紧地揪成了一团。
在此之前,或许连她自个都未注意到,在王玉溪面前,她总会忘记那个必须时刻清醒,时刻俯视天下,时刻要为母国家族豁出一切,谨慎到丧失快乐的周天骄。她总会无意识地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变成了那个快乐、孩子气,甚至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的天真兕子。
她真心不愿承认这一切,更不愿承认,他对她若有似无的温柔爱护已叫她深深地受到了触动。而这份触动,更是叫她生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甜蜜。却或许,因为今日的这一切,因她强蛮的所求,她也许再也感受不到这份甜蜜了罢。更或许,他会因此而厌了她,那么她也只能认命了不是么?可是,她真的会认命么?
周如水正胡思乱想着,寂静之中,王玉溪也因她的话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修长白净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沉默地抬起了眼来。看着周如水,他雍容的眸中光华沉沉,稍余,竟是唇角一勾,不动生色地微微一笑。
☆、第72章 恕不从命第六十章
对上王玉溪的笑,周如水鼓起勇气堪堪看向了他。她绞着双手,脸颊泛着羞涩难堪的红晕。但纵然难堪,纵然难以开口,现下早已起了话头,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半晌,她才继续地说道:“天骄离宫前,便闻盐引制暗藏祸端。如此,此次出行时,便也顺道对盐务多留了几分心。这才晓得,盐商所图盐利之大,已是迫得百姓苦不堪言了!据我所查,盐场每向外售盐,价格不过制钱一二文、三四文不等。可光周至县一处,盐价每斤就需钱四五十文,迨分运至各处销售后,近者需六七十文,远者需□□十文不等。这十几年来,盐的购价无甚变化,售价却是水涨船高,更有扶摇直上不可抑制之势了。”
讲到这儿,周如水顿了顿,双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好整以暇地饮着茶的王玉溪,她抿了抿唇,才继续说道:“我这些天来日夜盘算,才终于算明白,就只在周至县一处,每年行销食盐将近一百四十万余引,后增至一百九十万余引,每引由两百斤增至四百斤。再以每引三百斤,销盐一斤可获利三十文来统计,行盐一引,就可获利纹银九两。以周至县岁引一百四十万引计之,当有一千二百万两之利。如此重利,盐商却依旧缺斤少两,更有的会变本加厉掺和泥沙。这般,若盐务再不整改,只怕盐色掺杂不可食的那一日,也不会远了。”
这些,原都不该是周如水一个小姑子该懂的,以她向来的风评喜好,也定是不会掺合政事的。但王玉溪听着她侃侃而谈,却是不惊亦不惑。他深邃的眸光滑过她的脸,笑得清浅却不答眼底。骨节分明的长指扣了扣几案,才一字一顿的,淡而平和地说道:“小公主此行,本就只为盐务,何来顺道之理?”
他的声音幽沉悦耳,如世上最好听的丝绵,他的语气,却淡泊如霜雪,冰冷至极,也深寒至极。他看着她,如画的眼眸净如平湖,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看透了她。
望着王玉溪明澈高远的双眼,周如水只觉心底一阵的发慌。紧接着,她便眼睁睁地看着王玉溪毫无预警地自榻上站起,他欺身上前,只一步就紧紧挨上了她。一夕之间,他的额头几乎就要抵上了她的额头,他清凉的呼吸更是直逼上了她的唇畔,他呼吸可闻地望住了她。
便就是在这样极尽的距离中,他看着她,忽然,伸出了修长白净的手指,优雅地,温柔地抚上了她的白嫩娇红的小脸。
因他的动作,周如水睁大了眼,她的脸蹭得一下就烧红了起来。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如潮水般惊涛拍岸地层层叠叠向她涌来。这距离太危险,她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要往后躲去。却,王玉溪的手掌已比她更早一步地揽向了她,他轻轻地揽着她的后颈,直是困得她不得动弹。
他揽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却仍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慢慢地,他终于低下了头来,那一双如画如妖的眼直直地对上了她,他看进了她的眼底,直截地撞进了她的心坎。他浅浅地一笑,忽然,就以一种几近溺毙人的温柔口吻,徐徐地感慨道:“溪倒有一问常不得解,小公主既道恋慕在下。却为何兜兜转转,只谈国事”
光天化日,如此亲密,又如此被质问。哪怕他们此刻亲近非常,哪怕他的语调明明很是温柔,周如水却仍是渐渐白了脸。她的呼吸乱了几拍,一时间,就仿佛那脱了湖水垂死的鱼儿。
无需再多言语,王玉溪如今终是挑明了。他挑明了他清楚她利用过他,他挑明了他知道,她现下又在拐着弯地想要再次仗他的势了。
如此,万般心思涌上心头,周如水竟是颓然地松卸了力气。她软倒在了王玉溪的怀中,一瞬不瞬地望向了他。她痴迷地,恍惚地看着他,忽然,低低地嗤笑着说道:“天下谁人不识君?如三郎这般的郎君,本就是天下女郎们都心喜艳羡的。远观皆已心驰神往,更何况,天骄还能朝夕相处?”说着,她又颓然一笑,缓缓地垂下了眼来。她红着眼眶,继续低低地喃声地说道:“天骄诚愿泯然众人,然,自我作为周天骄来到这个世上,便已没了那般的自由了。“
她没有辩白,没有求饶,亦没有否认,她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怅惘,感到悲哀。
从她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便被困在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进也罢,退也罢,都会成全了刘峥。于是,王玉溪便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紧紧地拽住了他,言说她倾慕爱恋着他。她其实也怕,也想逃,但在机缘巧合之下,在兄长有意的推动之下,每月初五,她却都能见到他。
初五的月亮形如弯弯的娥眉,就像她小心翼翼的心。他陪她习字,教她射箭,教她打弓。他明明是个俊朗无双的少年郎,却有时偏偏像个洞悉全局的老者。他总能明明白白地看透她,叫她畏惧又向而往之。
她也想就一直这样下去,她也希望不会有今日这一幕。她更知道,因利图事,实在是令人不耻。但她也实是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了。
想着,周如水落寞地垂下了眼。密密的睫毛下,她俏美的容颜因为悲伤而有了几分破碎,她身上所迸发出的那种绝望无助,更像是只失侍无倚的稚鸟。
对上周如水湿润哀伤的眼,王玉溪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拧。他竟也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似有千万把小针正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一瞬间,他的眸中划过了几分诧异。紧接着,他便立刻放开了周如水,大袖一甩,转身,悠然地退回了座上。
他凭着几,直是静了一会,才再次盯向周如水,一字一顿,不疾不徐地说道:“泰康二十二年,君上南巡。晋商陆斌筹资在侊宁寺兴建宫观,并将水烟湖北边的‘江园’献为‘官园’迎驾。泰康三十年,君上命‘中顺府’一夜间营造‘汣顺道台’,其中盐商出力颇多,陛下叹曰:‘盐商之财力伟哉!’遂仅近两年来,盐商便足有六次捐输,共计耗银一千七百万两。”说着,王玉溪淡淡一笑,讥讽地继续说道:“吾王性喜奢靡。这些年来,筑倾宫,饰瑶台,作琼室,立玉门。所有少府不肯出的,全都会自巨额助饷中来。如此募捐不断,贪得无厌,自然也不会放过早被他看进眼中财力伟哉的盐商。如此,即便盐商挟资千万,那又如何?还不是杯水车薪?为了旁人做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