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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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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帕!”

施贡心急如焚,这次他不再顾及尊卑,一把拽住秦悦手臂:“缅甸还有您的军队!我们回去!”

秦悦被他拽了一个踉跄,脚下找不回平衡直接跌倒在地上——他吸毒几十年,一身的骨头早被毒品浸酥了,体力还不如七八十岁的老人。

他索性不着急起来,就那么坐着,仰头望向顶棚上那片茂盛的绿藤,须臾,轻叹口气:“好。”

偌大的云中村,只有这个农家院附近没有起伏的山坡,放眼望去,草坪上有生长过芦草和灌木的痕迹,不知因为什么通通被修剪了,修得虽比不上高尔夫球场,可这样一片平坦草地出现在村子里,仍是显出几分违和。

施贡拿起手机拨通号码,简短地说了几个字。

俩分钟后,一道白线划过蓝色的天穹,隆隆轰鸣中,经改装的小型私人飞机徐徐降落在这片草坪上!

云中村本就地处边境,一旦飞机越过边境线在缅甸落地,警察便再没办法再追。

胸腔内传来一阵钻心剧痛,秦悦呼出一口气,佝偻着腰等着这股劲儿过去,等了许久,剧痛仍在,他不再等,伸手握住施贡壮硕的手臂,在对方的搀扶下走向那架飞机。

“秦悦!”

呼喊伴随着一声马啸,循声回过头,秦悦看见了马背上的屠钰和穆芳生,此时飞机距离他只有不到百米。

施贡忽然放开了搀扶他的手,仍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态度,摸出自己唯一一把手枪递向他:“绍帕,您先走。”

秦悦接过手枪,只点了一下头,转回身继续走向飞机——他没法儿跑,现在的心脏承受不了任何升高心率的运动,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

施贡赤手空拳拦在马前,这么大的块头却并不莽撞,他使了个巧劲儿拽住马脸上固定的缰绳,马受了惊,屠钰立即跳下马,电光火石间接住了堪堪栽歪下来的穆芳生。

穆芳生正晕头转向被马受惊后那两下跃起晃得要吐沫子,意识到秦悦已经走到飞机旁边,条件反射举起枪瞄准舱门附近模糊的人影,无奈视野实在不清晰,凭着感觉一枪打出去,“叮”一声脆响,不用看都知道只打中了机身。

这破飞机四面八方防弹,子弹对它来说真的如同洒洒水。

“妈的!”穆芳生大骂一声,嗓子呛出了浓重血腥味,胃里翻滚,一时不慎,他直接干呕起来。

呕了好几下,硬生生吞了满口酸水,眼前的施贡倒是不管他恶心反胃身体不适,直接作出泰拳的攻击架势扑上来。

一时间来不及招架,穆芳生被打得连连倒退,防守的手肘都被捶麻了,总觉着少了点什么,一偏头发现已跑出挺远的屠钰,登时气得要冒烟儿:“这人又不是大鹅,你怎么又跑了!”

一分钟后,白茫茫的视野逐渐清晰。

耳畔传来航空轮胎滑行的声响,穆芳生一个激灵再次看向屠钰,发觉屠钰跑的完全是飞机反方向,更崩溃了:“你他妈去哪儿啊!”

屠钰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背影留给了他,这背影和在延州遇上鹅群攻击时的那背影重合,加上施贡又掏出了一把军刀,穆芳生赤手空拳悲从心来,咬住后槽牙——转身也跑了!

他跑到一颗大树底下腾空一跃,手指抓上头顶的粗壮树杈,整个人引体向上利落地转了三百六十度,荡回来时一脚踹向施贡胸口,这个距离施贡压根儿来不及躲,结结实实被穆芳生踹中了肋骨!

穆芳生松开抓在树杈上的手,落地抬手撑了一下,是个单膝下跪给主公行礼的标准姿势,他赶忙儿回头去看施贡,那人已经紧闭双眼没的意识了。

刚松了一口气,再次翻倍的轰鸣声倏然炸得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滑行距离足够,航空轮胎微微抬起,它要起飞了!

耳中嗡嗡响,眼睛却捕捉到一个飓风般逼近飞机的黑影——是那辆他开过来停路边的库里南!

如同猛兽猎捕正欲飞起来的禽鸟,库里南上缘直直撞上飞机起落架,机身瞬间打斜,右侧机翼噌的抢在草坪上,二者相触,机翼因惯性剐着草坪划擦,草坪被豁出深深的壕沟,只听“啪嚓”一声,机身再次倾斜出更陡的角度,机翼尾端折断——火苗儿从断处跳起来,一蹦半米来高!

再去看那辆劳斯劳斯库里南,它的车头终于完全变形,整个前半段车身都向内陷进去。

弹出来的安全气囊几乎鼓满整个驾驶位空间,以穆芳生的角度根本看不见屠钰状况。

紧接着,车门晃了晃,被从内一脚踹开,屠钰从一片狼藉的相撞现场走出来,抬手抹了一把脸颊,径直走向飞机舱门。

这小子面无表情,脸颊擦伤了几道,那几道血痕都格外有美感。

这个节骨眼儿上,穆芳生没工夫欣赏,他吸了一口气,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大喊:“跑!耍什么帅,会爆炸!”

“不会炸。”屠钰单手持枪,瞄准舱门,“车我做了改装。”

穆芳生捏了一把发麻的腿,强迫自己站起来,跑到了舱门旁边:“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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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知道我没拔钥匙?”

“秦悦的人搜你身,不是什么都没搜出来么。加上又是深夜路又偏,偷车的还没起来干活。”

“毁成这样没法修了,”屠钰瞄了一眼陪伴自己许久的座驾,又望向穆芳生,“我不是库里南车主你还爱我吗?”

穆芳生觉着不合时宜本不想搭理他,无奈被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这人还端着枪却根本不看枪口方向,他只好答:“爱爱爱。”

说话间,舱门忽然滑开,驾驶员面向他俩,一只手举着一枚手榴弹模样的遥控器,另一只手拉开了冲锋衣拉锁——只见他胸口密密麻麻缠满了炸弹!

“只要我松手,炸弹就会全部爆炸!死亡半径有一公里,大家谁也别活!”驾驶员大喊。

飞机副驾驶上的秦悦先是看向他俩,淡淡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才扶着舱门慢吞吞迈下飞机,走向不远处停放的褐色汽车。

警车虽然没马快,但也没慢太多。

秦悦驾驶的车刚一启动便被围上来的警车逼停。

飞机驾驶员立即晃了晃手中的控制器:“放绍帕走!”

“你冷静点,我们照做。”穆芳生拿起开着全频道的步话机,“嫌疑人手中有炸弹,放那辆车走!”

十分钟后。

汗水沿着驾驶员额头的一道水痕再次蜿蜒流下,淌进眼睛,他没有眨眼,鼻翼翕动,和百来号警察僵持着。

谈判专家像是在讲脱口秀,一直在讲话劝他放下遥控器,可他从头至尾没有搭话。

第十五分钟。

肌肉的酸痛和痉挛让这个人越来越摁不住弹簧按键,他开口问:“几点了?”

屠钰抓起穆芳生的手臂,扫了眼上面的表:“六点二十五分。”

驾驶员忽然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而后他倏地将控制器扔了出去,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附近特警扑上去捡,但遥控器在空中已然回弹!

两秒之后,所有人齐齐默契地屏着呼吸——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周围只剩下不知发生何事的鸟儿发出快乐的叽叽喳喳。

穆芳生脸上没什么表情,望着这驾驶员道:“我猜到这个大概率是假的。”顿了顿,又说,“这么多真炸弹带着不方便,只是为拖延时间,秦悦也没必要准备这么多真炸弹。”

驾驶员冷笑一声:“那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穆芳生:“毕竟炸弹也有可能是真的。哪怕这个可能性有万分之一,我也不能赌,这里有我百来号兄弟。再说我也不希望你死,不值得。”

驾驶员的神情掠过些许古怪,片刻后,他再次咬紧牙用一口蹩脚的中文说道:“你们抓不到绍帕,他的军队可以踏平整个缅甸!”

穆芳生直视他的眼睛,放慢了语速:“可这里是水城,不是缅甸。”

北郊的独栋别墅周围盛开了许多木棉,阳光正好,一眼看过去,满窗都是橘红色木棉花。

“绍帕,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马仔的话音刚落,警笛声传进来。

那声音原本算轻微,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对这声音极其敏感。

秦悦收回投在窗上的视线,目光扫过他这次带来水城的全部人手,停在第一排那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身上。

男孩在同龄人中也不算高,皮肤偏褐色,宽颧骨,配上内凹的眼窝和深深的双眼皮,典型的东南亚长相。

秦悦伸手摸了摸男孩扎手的寸头,开口说着一口流利的缅语:“去,帮绍帕守住这里,等备用飞机过来,我们就能回去了。”

男孩黑溜溜的一双眼睛仿佛膜拜天神一样注视着秦悦,慢且坚定地点了头,从旁边人手中接过一把比他还要高一截的狙击步枪,转身向楼上走去。

“别墅三层阁楼有狙击手!重伤我们八个人!先解决狙击手!”

步话机里侯震林急促呼喊道,须臾,从前方传来一声撕裂喉咙般的痛呼!

一百米外的警车上。

穆芳生快速检查一遍身上的防弹衣和枪里的子弹,望向屠钰:“我去看看侯队叫唤什么。”

屠钰:“我也去……”

“去个屁,掩体那棵树撑死能挡住俩人,”他抬手捏了一下屠钰脸颊,说话间跳下警车,“你乖乖等哥哥帮你冲开大门!”

现场情况比穆芳生想象得更糟。

侯震林背靠着树干,半边脸鲜血淋漓,血滴啪嗒啪嗒掉在肩膀上。

穆芳生瞄了眼阁楼上露出头的黑洞洞枪口,卡着阁楼狙击手的视线死角,最后一蹿紧挨到侯震林身边:“你怎么样?”

侯震林晃了晃头醒神,开口:“躲得快,被沾了点耳朵!”

“狙击手解决了吗?”

侯震林脸上的表情仿佛见着了什么难以想象的画面:“我没法开枪!不能开枪……”

穆芳生压低声音:“什么意思!”

侯震林耸眉耷眼,缺了半边耳廓,满头是血,像一只斗败的雄兽,他嘶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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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对枪的是个小孩儿。”

愣了半秒,穆芳生回过神压低声音:“狙给我。”

侯震林骤然睁大眼:“那是个小孩儿!”

“给我!”穆芳生强行夺走他怀里的狙击步枪,“当他拿起枪,他就不是小孩了。我不能保证他不会残废,但至少能保住他的命!”

“绍帕,我们的狙击手被点了,手中枪,没法用了!”

“只要您一句话,兄弟们立即冲出去!”

“备用飞机只是迟到,只要我们给您争取到时间,您一定能回到缅甸!”

“去把我备在阁楼的汽油拿过来。”秦悦道。

马仔狐疑道:“您要汽油做什么?”

“照做。”

两桶十升汽油摆在他面前,半晌,他叹了口气,看向这十多个人高马大的手下:“你们出去投降吧。”

“绍帕!”其中一个马仔‘噗通’跪下来,“如果没有您,我们这些人早就被当地武装军杀了!”

“跪什么。”秦悦摆摆手,“出去吧。”

所有人不动,秦悦拿起枪照着打头那人脚下的地板‘砰’的扣下扳机:“出去。”

脚步终于陆续响起。

他的手下开始往外走。

他坐在床沿儿,听见外面的警察高喊“手举过头”、“走过来”之类的话。

没过多大功夫,周遭再次静下来。

他站起身,拎起塑料汽油桶,拧开盖子,将它泼向纯白的床单。

然后是第二桶。

他的体力太差了,做完这些,身上要散架一般,眼前也泛起一阵一阵的眩晕。

第一个冲进卧室的是穆芳生,屠钰紧随其后。

秦悦并不感到多么惊讶,只是朝他们举起的枪口招了招手:“关门。说上两句话,我就要回去了。”

没人关门。

秦悦并不强求,压着声咳嗽了一阵儿,重新在床沿儿坐下,朝屠钰伸出手:“还给我。”

他的手掌一直那么摊着,约么过了十秒,屠钰从衣兜里掏出那条手骨项链,将它放在秦悦手上。

“对了,我有东西,也要还给你们。”

他刚想动,发觉了对准他的枪口,便停下来指了指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面那个红色的盒子,帮我拿一下。”

穆芳生与屠钰换了个眼神,他走到床头柜前,半跪下来拿出那个盒子。

很有年代感的大红色丝绒盒,看得出很爱惜地保存着,只是毕竟过了许多年,盒子的边角已经磨白了。

正方形的盒子和手掌差不多大,穆芳生看清盖子上的警徽钢印,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顿了顿,他将盒子递向秦悦。

“生哥!”屠钰没看见那个警徽,大概怕它是什么危险品,急忙唤出了声。

“没事。”穆芳生道。

“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秦悦开口,“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他郑重其事地用双手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熠熠生辉的二级英模奖章,“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穆芳生觉着心脏沉甸甸的,似乎坠上了难以承受的重量,他注视着那枚奖章,开口:“原来长这样,我还从没亲眼见过。”

秦悦闭了闭眼,久久,他仰头看着穆芳生:“拿走吧。”

穆芳生弯下腰,拿走了那只红色丝绒盒。

“我要回去了。”秦悦重复道。

人体骨架依然摆在床边,他伸过去手,小心翼翼地将骨架抱起来,摆在床上,将项链也放在骨架缺失的无名指末端,秦悦从未感到如此安宁。

疼了三十多年的心脏,今天终于不疼了。

他恍然意识到,比起活下去,他似乎更期待结束——只是没勇气承认也没勇气去选择罢了。

他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推开盖子,火苗自动蹿出来。

秦悦松手,火苗顷刻间燃着了整个木床。

熊熊火光中,秦悦抱住他的段厝,那一瞬间,他看见这副骨架上重新生长出血肉,又是他最熟悉的样子,英俊,温和,静静看着他淡笑。

“我是为我的段姑娘,我不后悔。”秦悦听见三十年前自己的声音。

火焰温暖地覆上来,他轻轻呢喃:“你就不要再恨我了,好么。”

汽油滴答淌到地板上,火焰沿着床单流淌下来。

赤红的火光倒影到穆芳生和屠钰的眼底,屠钰拽着他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了身。

——刚刚秦悦掏出打火机时,他们两个默契地都没有开枪。

回去的路上,穆芳生一直沉默。

因为屠钰还想跟萘乌说她妹妹的事儿,他们就一起上了押送萘乌的囚车。

“我已经让人去接你妹妹了,明天她就能到。你是被迫给秦悦做事,而且有立功情节,应该能争取缓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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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路过天使连结福利院旧址。

封闭式私立小学仍然伫立在那里,阳光洒满一尘不染的操场,正赶上哪个班级上音乐课,孩子们脆生生的歌声传出来。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穆芳生低声跟着和:“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那是段厝当年盖的学校。”萘乌忽然道,“缅甸局势动荡,他盖在那边的被当地武装组织炸毁了,孩子们都死了。后来秦悦出资在水城重新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穆芳生仍是望着那所学校。说起来,秦悦全部的善念不过是两个字——段厝。

段厝一死,那点零星儿的火花也就彻底灭了。

“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

他将每一个警察都熟稔于心的誓词念出来,最后一句微微哽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坐他对面的秦晚看出他不对劲儿,问道:“你怎么突然背这个?”

穆芳生摇摇头:“没事,太困了,我睡会儿。”

身旁的屠钰脱下薄外套盖在他脑袋上,捂得严严实实,屠钰伸手隔着衣服搂住他。感觉到对方手臂传来的暖意,他不再竭力忍着,眼泪淌下来,一有了开头就没完没了。

孩子们唱得真好听——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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