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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留所审讯间的条件比刑侦支队审讯室差出不少,屋子小,通风不良,便有一股地下室专有的霉味,待几分钟就让人觉出气短。
十六岁的少年耐折腾,在里边关了几天,愣是没见黑眼圈胡茬儿满脸油,单单有些憔悴,还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乔俊先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而后看向穆芳生:“怎么这么久……你不是说要带你爸来见我?”
穆康书的死讯对社会层面还是封锁状态,更别提对关押在拘留所里的乔俊。
乔俊毕竟阅历少,这时候面对沉默的穆芳生,预感到不好,不自觉泄露出几分急迫:“出事了?”
跟着穆芳生一起来的男人皱起眉,剐了他一眼。
而穆芳生只是抿了抿嘴唇,平静地开口答道:“抱歉,我爸没法来见你了。他被人杀了。”
乔俊睁着眼睛,将自己的身体摔回椅座上:“你爸被人杀了?”
穆芳生点了头,接着说:“我们过来想和你确认一下,6月11号那晚,你为什么会给你生母打那通电话?”
审讯间陡然安静下来。
隔壁厕所水龙头断断续续落下水滴,敲打瓷池滴答滴答的响。
办公室座机铃铃起来,被接通,再被挂断。
沉默足足维持了两三分钟,乔俊出声:“是张吉彬让我打那个电话。”
“去年我在网吧兼职,解一些别人修不上的病毒,遇见了他,他把我介绍给一个叫缇莎的女人。”
“那女人提供了一份兼职给我——他们的app服务器在海外,她要我帮这个app提速。其实不难,多绕几道,在每个区域自动匹配网速最快的运行商,更换几个节点,最后连服务器……”
穆芳生抬手示意打断:“你跟你生母一直没联系,其实是撒谎吧?”
乔俊两只手握在一起,视线也落在自己紧密交叠的手指上,轻轻道:“她早就找到了我。”
半年前。
水城市第一中学。
“最近降温,妈妈买了一件外套,你试试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去换码……”王欣怡着急赶上乔俊的步伐,高跟鞋卡进地砖,整个人一歪,被他一把拽住。
见她站稳,乔俊便松开了手。
他打量着那件褐色格纹的名牌外套皱起眉:“退了吧。”
风吹起“嘶嘶”的啸叫声,王欣怡的长发一飘老高,她抬手拢拢,叠好外套放回手提袋,抿出一个苦涩的笑:“你不喜欢啊……也对,你们小孩子应该喜欢亮一点的颜色。”
“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乔俊终于站住脚,转回身面对王欣怡,凭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身量放低视线望着她,“你把我丢在福利院时我是小孩,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王欣怡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她低头从包里找出纸巾,因为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只能用面巾纸一点一点压着擦眼泪。
乔俊并没等她,她收拾好自己,再次小跑着追上:“小俊,陪妈妈吃晚饭吧,你喜欢什么?寿司?海鲜?要不我们吃自助去?”
乔俊的视线落到她脸上,她尽可能地扯着嘴角笑成好看的样子:“空巢老人自己很可怜的。妈妈在这边没有朋友,平时也不在外面吃饭,你要是不陪陪我,我就又得回家吃外卖了。”
乔俊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迈开步往前走,王欣怡锲而不舍地跟上去,他脚步没停,只是瞥了王欣怡一眼:“去哪儿吃?”
王欣怡随即一把揽住乔俊手臂:“海边那家!”
乔俊抽了几次自己的胳膊,直到他注意到前方的石子路,想到高跟鞋不好走,他便不再试图挣出自己的手臂了。
正是饭点儿,自助餐厅里沸反盈天,吵吵嚷嚷的顾客推杯换盏,王欣怡兴冲冲地排队一趟一趟拿海鲜烧烤,乔俊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压根儿不打算往人群里扎。
桌上被王欣怡拿回来的盘子摆得满满登登了,她终于落座。
乔俊没动筷,于是她开口问:“你怎么不吃?”
乔俊扫了眼邻桌正开着闪光灯让手机先“吃”的年轻白领。
王欣怡直接抽出一双筷子递向他:“哎呀,那是小姑娘喜欢的,我都三十四了,不给手机先吃,儿子快吃。”
乔俊只是脸皮薄,并不是不喜欢吃,凡是王欣怡端回来的,他都有夹一筷子尝尝。
他夹最多的几样被王欣怡推到离他更近的位置,吃的差不多,他问:“那个男的呢?”
他问的是他的生父。
“死了。”
王欣怡垂下眼,精致的假睫毛像向日葵花叶一样向上卷翘,“跟人打架……打坏了脑袋,没救回来。”
一句鬼使神差的话脱口而出:“我从来不跟人打架。”乔俊说,“还有,你也不要再总搞些什么探险了,大晚上去那么偏僻的地方,不安全。”
王欣怡大概把这视为一种信号,身体前倾离他更近:“小俊,你上次不是说想去留学吗,妈妈再播两年就攒够钱了……”
', ' ')('“请你不要总这么自称,我听着不舒服。”乔俊打断她,停顿许久,他端起那扎椰子水,倒了一杯先放到王欣怡面前,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注视着泛白的椰子水,他说,“我有兼职,自己能赚钱。你要是不想播就别播了,那些天天泡在你直播间里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人。”
短短半年,物是人非。
乔俊像是要逼自己面对什么一样,抬起头,神情惨然:“我从来没叫过她‘妈’,也没告诉过她,其实我已经原谅她了。”
他瞄了眼时钟,晚八点半。
“养父母之前在汶市工作,我生母就住汶市,好能每周来看我。后来他们工作调动带我来了水城,我妈就跟过来住水城。”
“张吉彬只说要进屋拿走她手机,删掉那段直播视频。”
乔俊抬手盖住自己的额头,只剩下一缕游丝般的气息:“我自以为我算是他们的技术人员、核心人物——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杀了我妈。”
“那天,我打电话给她,说从学校食堂带了她想吃的凉粉,让她开门。”
穆芳生给他留足了沉默的时间,看这少年稍稍回神,问:“FAULTapp,是倒卖人体器官的?”
“不只。上面是分等级的,和游戏一样,完成低级任务才能升级查看高级任务。从毒死别人家的宠物开始往上,一级比一级恶劣。”
穆芳生:“最高级是倒卖人体器官?”
“不对。”乔俊说,“最高等级的是直播处刑。”
“被处刑的是违规用户,只要观看直播的观众花够钱,这名违规用户会以你想要的方式死去。有的时候一场直播可以进行三天。”
一直没吭声的李展诚开口:“为什么?”
“你听说过凌迟吗?那口气是可以吊足三天的。”
李展诚额头瞬间蹦出条条青筋,他两条腿岔开坐在椅子上,看样子随时能跳起来揍乔俊两拳,连说话似乎都冒着火星儿:“你明知道这个app是什么,不报警,还兢兢业业维护它的系统?”
“我只拿我那一份钱。”乔俊抬起头,“这个世界,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就会有藏污纳垢的角落……我想赚够钱,带上我妈一起去国外留学。
李展诚腾地站起来:“从杀人犯之间摈缝赚钱?”
闻言,乔俊蓦地笑了笑,抬眼盯住李展诚,扫过李展诚半袖上的LOGO,又特意偏头瞄了眼他的鞋,这才将视线转移到静静坐着的穆芳生身上:“你们二位,一个富二代,一个官二代,懂什么?见识过人间疾苦吗?挨过饿没有?”
“两年前,我外婆,也就是养母的妈,突发脑溢血。为了治病,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债。经济状况不好,养父养母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对我来说,看人脸色要钱,比什么都难受。有一段时间,我在学校食堂,从来都是只打二两米饭,然后等着阿姨心情好,赏我一勺菜汤。”
穆芳生摇了摇头,他想起了被三次退养的屠钰,忽然有些想笑:“再艰难,他们也从来没有要把你送回福利院。你不用避重就轻。是你自己放不下你骄傲的自尊,你的养父母甚至不知道你钱不够花。”
穆芳生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我不是来这跟你比惨的。我们接着往下说。黑进直播平台后台删除5月29号那天直播缓存数据的,也是你?”
“对。”说着,乔俊扫了眼墙上挂钟,九点一刻。
注意到这个动作已经是第三次出现,穆芳生问:“为什么总看时间?”
零点一刻。
水城郊区某独栋别墅。
这地段离公路有挺长的距离,没有车辆驶过的声音,甚至连风的声音都没有,罕见的安静。
二层卧室,扇扇落地窗反射出澄净的黑。
陡然震响的座机铃声唤醒大床上睡着的男人。
秦悦握着话筒坐起身,说话带着未完全醒来的哑:“说。”
“app出了问题,我让技术员跟您说……”
“嚓嚓”摩擦之后,电话那头换了人,和施贡那舌头打不出弯的中文不同,技术员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病毒很罕见,我这边查出来……它是定时运行的。系统瘫痪了,所有的比特币冻结无法进账,现在也无法联系买家,而且这种病毒就像密码,有上千万种排列组合,可以一次次试过去破解,但需要很长时间。”
“很长是多久?”秦悦问。
技术员支支吾吾道:“可能要个把月。”
秦悦和颜悦色地安抚道:“我知道了,你辛苦了,把手机还给施贡。”
“绍帕……”
“杀了刚刚和我说话的技术员。”秦悦仍然和颜悦色,“我的钱不养废物。”
挂断电话,他侧过身,面向摆放人体骨架这一侧。
看了一会儿,伸出手牵起骨架手骨,漆白的骨殖散发出特有的淡淡味道,他在手骨缺失一节指骨的位置落下轻吻,心脏立即传来熟悉的疼痛。
回身抓起床头
', ' ')('的药瓶,磕了两粒放进嘴里,没用水直接咽下去,佝着腰喘了许久,脸上的青筋慢慢褪下去,他重新躺回床上,抬手覆在自己胸口。
几分钟后,秦悦拉开床柜第一个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张用硬塑料层密封的白纸。
他摘掉脖子上的骨饰项链放在身边,顺锯齿口撕开塑料层拈出那张白纸,沾了杯中的水,将湿透的纸平铺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张外形看起来像纸的东西,浸水后慢慢显出殷红的诡色,和皮肤接触,像极大片的血迹。
改良后的“钻石”上劲儿很快,他感到脖子上的烧伤瘢痕被一只微凉的手温柔地抚摸。
他刚想回应,那只手突然下了死力气掐住他的喉咙,联系人对准他的耳朵嘶吼:“快二十岁的人了,你跟我说他什么都不懂他没罪?他老子是毒贩,他自然也是!那山头上开的花都是罂粟,那一家子都是死刑!抓了他们,我们就能立功!秦悦,你要是不能做,打报告上来,我立刻换人!”
濒死的窒息中,联系人的脸被一颗火红的凤凰树遮吞噬。
风吹过,橙红色的花扑簌簌落下来,他记得这棵树。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段厝。
段厝穿着比凤凰花还红的衣服,黑色的长发飘飘洒洒,金色项圈宽大到遮住了他半个脖子,看着很沉。
秦悦知道只有山那边的民族才穿这样的衣服,戴这样的配饰。
他忍了一路口渴,但他还是掏出衣袋里那颗熟透的桃子,递向他:“你……吃么。”
这雌雄莫辨的少年没有回应他,只是盯着那颗桃子。
他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少年忽然笑了,他笑着朝他伸来手,可那手指即将碰到桃子的一瞬间,场景簌簌变成了灰。
秦悦知道自己是在毒品铺出来的幻觉里。
这一次他不再是秦悦,甚至不再是一个人,是地上刚萌出芽的一片叶。
段厝也不再是那个一身红衣服的少年,而是一颗长在他身边的凤凰树。
幻觉里没有时间,他感觉在这里过去了一生一世。
这样的一生,春夏秋冬,刮风下雨。
那棵茂盛的凤凰树为他遮挡了所有的风雨。
他这片叶也慢慢长成了一株爬藤。
顺着树干一点点伸展,想要去亲吻凤凰树的花。
他完全拥有爬藤的知觉,没有眼睛,只能呼吸,只能感触,即便如此,甘之如饴。
他紧密地贴着他的树,绕着树的一圈圈绿藤长成粗壮的枝干,他却不知道自己缠得太紧,凤凰树的叶子早已枯黄了大半。
直到他再也嗅不到凤凰花的味道,那一刻,他重新被抽离出来,看见茂盛的藤,和早已经完全枯萎的凤凰树。
树木露出一道道被吸干水分的纹理,所有的花凋零成满地鸦羽。
幻觉戛然而止。
‘钻石’产生的幻觉里,不是每一次都有段厝。十次有一次就算不错了。更多时候,秦悦会看见那些被他杀掉的卧底同僚。
能有百分之十的几率见到段厝,已经是LSD类毒品的极限了。
他坐在空旷的卧室,带着曾经陪伴段厝的家具,喃喃道:“段姑娘,我给你种的桃子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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