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水城市公安局禁毒支队。
上午八点,大会议室,人码得比市长开会还齐。
以长桌为分水岭,城南刑侦支队和城北刑侦支队十分默契地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各占着一侧。
梁岩难得披着头发,没像平时那样疏成一丝不苟的发髻,因为发量实在是优秀,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她对面的周宗敏则是一身油条味儿,仔细闻还能闻出来豆浆味儿。
这些人齐刷刷仰头盯着投影幕布,站幕布旁边的秦晚拎起手中的物证袋,指指幕布上显示出来的化验单:“从水杯杯沿儿提取的DNA,和穆芳生的血液样本对比过了,就是他在审讯室喝的这杯。”
“至于纸杯底部,技侦可是在里头提取出了毒品残余。这个毒品,大家也都不陌生——钻石。”
该说的基本都说了,秦晚停住,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
长桌左边的周宗敏伸手拢拢衣领,道:“命案优先。”
“是命案优先,”梁岩笑眯眯接上,“老周,案子现在可还没定下来就是你们城南的。”
涉及到命案,刑侦有优先权——周宗敏觉着禁毒支队支队长秦晚说出“钻石”是要来分一杯羹。毕竟水城好几年没出过这种恶性案件,破了611主播分尸案,记功升衔不成问题。
“梁姐,你想多了。”
“于局也是担心案件进度,主犯跑了,你们支队的穆芳生还……”周宗敏故意拖长音停下来,突兀地硬是笑了两声。
秦晚把小半个水城的外勤组都喊来禁毒支队开会了。会议室就一张长桌,大多数人捞不着桌子,见缝插针地排排坐,周宗敏口歪嘴斜地不好好说话,对面城北的气氛登时就变了。
凳子腿儿呲啦一声磨响——徐振腾地站起来:“周队,您有话直说,笑什么啊,秦支队没拉裤链吗!?”
莫名被殃及的秦晚还低头看了眼自己裤裆——拉了啊!
周宗敏那头立即有狗腿儿跟他抬杠。杠来杠去,杠上开花,会议室里气氛越来越像港片黑社会划地盘。
眼看着要没完没了,秦晚收起投影,走到窗边,唰的拉开窗帘。
满室明亮,伴随鸦雀无声,他趁机开口:“这儿是禁毒支队,哎不是……你们搞刑侦的现在都这么生猛吗?”
水城离边境近,禁毒支队和其他内陆城市比高配半阶,在场也就只有梁岩跟他平级。
另一侧周宗敏牛似的从鼻腔哼出一趟气,不吱声了。
消停下来,秦晚朝着墙角位置招招手:“屠钰,几点了?”
墙角遥遥回应:“八点十九,秦队。”
话音未落,走廊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就跟有什么预感一样,都静静等着。
果然,双扇实木门被推开,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男人走进屋,可能是腿上有旧伤,走得并不快。
周宗敏反应最快,当下站得板直喊人:“于局。”
“于局……您怎么过来了?”
“于局!”
“于局!”
“于局……”
于国良手心朝下压压,示意诸位停止打招呼,秦晚把长桌中间的位置让给他,他摆起弥勒佛似的笑脸环视一圈,慈眉善目地开口:“我都听小秦说了。”
“先是那部给杀人犯打过电话的手机,然后是吸毒仔举报。看来我们这位人民警察捅了了不得的马蜂窝啊!”他说起话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沉稳,像在糊弄幼儿班小朋友一样。
“正好我分管刑侦和禁毒,你们除了抓捕行动之外,平时很少凑一起,我看就组个专案……”于国良笑得更开,眼角的皱纹一直斜到了太阳穴,他的目光最后沾了眼秦晚,继续道,“小秦当组长,时间那就一个月,一个月破案,大家说好吧?”
“于局……”秦晚不敢明着朝他使眼色——人是他求来的,没想到还带附加条件,这一句“于局”包含了许多欲言又止,比如“案情涉及到案中案、警察队伍里还有保护伞、这种情况一个月抓到张吉彬很困难”之类的。
但于国良并没有跟他心意相通,保持着他佛像一样的笑容,问:“一个月显得我不信任你们,两礼拜?”
“……”
这回连梁岩都站起来了,斩钉截铁:“一个月!于局!”
专案组办公室设在禁毒支队。
抽调来的都是各个分局局长一个一个写下来打保票的人。
一周后,全城的天眼依然没有捕捉到任何线索。
专案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乍一开门进去仙气飘渺,连人都快看不清脸——两扇窗户同时开着放都不管用。
“蛟村附近发现一辆废弃的五菱宏光,车牌照在后备箱里,就是张吉彬的那辆江A09311。”
“他不需要车。”
“蛟村离国境线很近,翻遍所有监控又连张吉彬的毛儿都没找见……”秦晚突然支棱起后背,“他会不会已经出境了?”
', ' ')('徐振插嘴问道:“走山路?”
秦晚摇摇头:“不现实。七八年前还行。现在山里都有巡逻,躲边境警察根本躲不过来。”
没人吱声,秦晚踢了一脚穆芳生坐着的椅子腿儿:“你别总是不说话。”
穆芳生坐在凳子上,脚往后搓搓退了一步,躲开秦晚能踢着的范围,才斜着看过去:“都怪你,一个月破案,你破啊。破不了专案组解散我又得被打回派出所。还莫名其妙喝了毒品,”说着,单手撑着下巴,一脸痴呆样,“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痴呆。”
“你滚蛋,又不是没领你去医院检查,剂量不够成瘾,还都代谢干净了!废话少说,你赶紧把挂号费微信转给我。”
听秦晚说到钱的事儿,穆芳生后背离开椅子,一幅认真神态继续拐回正题:“我要是张吉彬,有保护伞的情况下,我会光明正大地出境。”
秦晚点点头,半晌:“挂号费!!!”
出入境管理支队。
“7号之后一直到今天,出境的特勤人员都哪些?”
“没几个,毕竟毒枭灭了,现在只剩些搞老牌散货的,不成气候。”边境警察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通敲,然后坐工学椅上往后挪挪,把屏幕让出来给他们看:“就这几个。”
“‘牧羊人’都是谁?”秦晚打量着他为难的神色,知道是因为保密原则,伸手拍了下那人后背,“我在这儿你怕什么,说。”
“这个是调到汶市的李展诚李支队签字的。这个是您签的……”
秦晚:“我的人,我认得。”
“还有这个,叫张东硕,上线是刘新勇副支队。”
三人回到屠钰的捷豹里。
一直沉默的屠钰终于开了口:“如果按照生哥的思路,刘新勇是保护伞,那为什么偏偏挑张东硕的身份用?”
车里的秦晚和屠钰,对穆芳生来说都不算外人,他索性一边想一边说:“因为安全,因为用他的身份不会被识破……”
“张东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心里咯噔一下,道,“这名特勤……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秦晚立即低头两手摁手机:“我叫特勤人员管理中心的传一份张东硕档案给我。”
三分钟后,详细信息传进秦晚的手机。
——张东硕,蛟村人,已婚,妻子叫刘晓莉,也是蛟村人,之前一直无业,蛟村发展旅游业之后,她回村里开了一家工艺品商店,他们还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张东硕四年前参与卧底行动,‘牧羊人’就是城南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刘新勇。
“你回家里审那个举报我的吸毒仔。我带小钰去。”
秦晚点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挂号费你给我了吗?!”
穆芳生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无比严肃急迫:“正事要紧,你赶快下车,让边境的人派车送你回,这辆小钰开着。”
秦晚:“……”
秦晚被强行放下了,隔着车窗还能看见秦支队长一脸凌乱的表情,正好一阵风吹过去,把他那一脑袋头发也吹得像他的表情一样凌乱,搭配上边境管理支队院子里打着旋儿落下来砸秦晚脑袋上的枯树叶——穆芳生憋笑憋得肚子疼。
捷豹一拐上公路,他直接仰壳儿笑出声。
笑够了才解释道:“老秦上学那阵儿总让我带饭,我抹不开,好不容易鼓起偌大勇气管他要钱,他就假装正经地跟我掰扯别的事儿,最后饭钱就没下文了。”
路过蛟村公墓,穆芳生伸手戳了戳屠钰手臂:“我们第一次是在这儿见的吧?”
“不是。”屠钰回答道。
他坐直些:“不是?”
屠钰:“不是。”
“那种远远有人给你指一下,说那个就是传说中炸了南岛那女人的姘头、家里还私藏性虐玩具的变态——这种可不算见过。”穆芳生说着,比划了一个要戳瞎自己的动作,“要那种我们两个眼对眼见过的。”
他这个角度能看到屠钰的唇角扬起来,这青年目视前方,将车拐上高速,忽然道:“你不是变态。”
“啊?”
穆芳生怔了怔,随口打趣他:“你以后谈恋爱,人家说‘今天在药店遇到同学了’,你肯定不会掉到这种陷阱里。”
屠钰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什么陷阱?”
穆芳生急忙伸手把他的脸掰正:“高速上,好好看路。”
“一般都会接着问遇到哪个同学了,但这是错误答案,出于对女朋友的关心,得像你刚刚说的‘你不是变态’那样,挑别人最想听的问——问‘什么药店’。”
“我没挑你想听的说,”屠钰道,“你不是变态。”
顿了顿,又说,“我也不会有女朋友。第一,我是同性恋。第二,我喜欢谁你不清楚吗?”
这句话怎么答都不对。
穆芳生决定装死。
高速路两侧的棕榈长得很高,繁茂的叶子在地上映出大片摇曳的墨影,耳畔间是轮胎均匀碾过水泥路面的声音。
', ' ')('蓝天如海,成群的白鸽像浪花一样在天空中掠过。
太阳晒着,没一会儿,人也懒洋洋慢吞吞的,似乎连血液都流淌得更慢了。
“生哥,睡会儿吧。”
“后半段喊我,我开。”穆芳生说。
屠钰没应。
他调着座椅往后靠,恍惚间,觉着自己很不对劲儿。
连着睡了记不住有多少天的好觉。
食物诡异地变好吃了,不是一样两样,连豆浆油条都很香。
那只叫面包的金毛儿像正常的狗一样开始跟他玩丢球了。
仔细思索是怎么个不对劲儿,最后想出来个词——诚惶诚恐。
他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凭借记忆输入了一个号码,查有此人,这位室友居然还在拿一寸照当头像,手指在‘添加到通讯录’按钮上犹豫半天,坚持到僵痛,终于摁下去。
有了第一个,之后就容易很多。
按着手机通讯录,把之前删掉的同学、朋友、长辈一个一个加回来。
都是一加就成功了。
——说明他当时删掉别人的时候,谁也没有删他。
鼻腔倏然一阵酸涩,阳光铺在身上,仿佛一个极尽温暖的拥抱。
他把手机放下,脸侧向车窗那边,闭上眼装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