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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不后悔
从警校出来那天,天是阴的。
刚下过一场暴雨,风有些凉,夹杂着飘在里面的雨丝,细微落在脸上。
郑屿幻想过无数次,毕业那天是什么样的光景,毕业之后会去做什么,可是当他真的和兄弟们分开的时候,却只是茫然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去哪,不知道要告诉谁。
他的父母在几年前就死了。
他们用了全部的积蓄,送他一个人来H市上学,想要让他出人头地。但当他真的考上警校的时候,却还没来得及给在外地打工的父母说,就收到了工厂爆炸的消息。
牺牲者里面有他的父母,现场状况惨烈,甚至连尸骨都找不全,他捏着录取通知书,站在马路边,不知道该不该哭。
眼泪最终没有落下来,只有呆滞和麻木的神色。
他离开父母太久了,久到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人。
那日之后,他像往常一样生活,去警校报道,开始了两点一线的,单调到极致的生活。
只是在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又说不清楚。
直到有一天。
他拿着电话,听着给父母拨过去时传来的忙音,突然像被什么东西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巨大的恐慌瞬间降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认识到,他连最后一点牵挂都没有了。
那天,他几乎哭到昏死过去,试图让泪水填满愈发空落落的内心。紧接着,他就带上行李,像没事人一样去学校,不是为了什么豪情壮志,也不是为了完成什么,单单只是为了活着。
只是活着。
他用训练和学习拼命填满着空虚,工作成了他唯一的支撑点,甚至没有谈过几次恋爱,就算和女朋友有所相处,即使他使出浑身解数,尽到自己的一切,人们也终究会疏于他表面上的冷淡,觉得他不懂,他冷漠,他这个职业没有安全感。
他不懂女人,甚至不太懂那些细腻到捉摸不透的感情。
“为什么选小郑,他没什么牵挂啊。”
去做卧底之前,他听到张乐营对别人这么说。
他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想哭,可是又哭不出来,只能难看扭曲地笑。
不怪张局长,不怪任何人,他只能怪他。
活着就行了。他拼命安慰着自己。
也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是遇到周鹤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地下室里的血腥味到现在还萦绕在鼻腔里,剥落的墙皮,满地的血迹,扭曲晃动的人体,以及……他身上的人。
为什么会对杀人犯产生兴趣呢?
还是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地方,那样尖叫和闷响声混杂在一起的时候。
他在警校里形成的三观,在那一刻,碎得彻彻底底,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羞辱感,和那颗被冲击得摇摇欲坠,被汹涌感情填满的空虚的心。
奇怪,他不是应该绝望,应该想死,应该对周鹤恨之入骨吗?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是如此被需要,被拥抱,被这扭曲到疯狂变态的感情一下塞满了空荡荡的躯壳,灌进了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让他彻骨难忘。
以至于和周鹤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觉得难以割舍,心里绞痛。
他明白这是错的,可是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
他已经离不开了,他不想回去,回到那个机械一样空虚的生活里。
很久很久,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的人生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更没有什么感情,只是按照规则,像机器一样漫无目的地活着。
他不需要理由,不需要严格的三观,不需要约束自己。
只是需要被爱而已。
为此,他会不顾一切手段,也要将周鹤在悬崖边上的身子,彻彻底底地拉回来。
哪怕搭上自己。
……
郑屿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很亮。
一切的棱角都还模糊,却能在里面看到一点明明灭灭的红光。
房间里烟雾缭绕,等他的视线逐渐清晰,才看见周鹤正坐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醒了?”
见他睁开双眼,那人的视线不经意往他这边瞥了下,很快又转了回去,说。
那声音又哑又沉,带着些被烟熏过的,撕扯喉咙的低音。
“嗯。”郑屿也不装,点点头,想要坐起来,却因为使不上劲,疼得呲牙咧嘴又倒了下去。
周鹤伸手去扶他:“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皱眉。”
“做了个梦。”他说着,在男生的帮助下坐了起来,靠去身边,“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昨天晚上。”
周鹤笑笑道,掐了烟,又从只剩一半的烟盒里重新拿出来一支。
郑屿愣住半晌,伸出了手:“给我也来一根。”
周鹤没多说什么,听话
', ' ')('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根,又贴心帮他点上。
两个人在房间里吞云吐雾,看着窗外的太阳缓缓从海平面上升起来。今天的天气极好,事一览无遗地大晴天,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更加清晰了,一眼望去,甚至能看到对岸的那块别国的陆地。
那里距离太远了,远到所有的东西都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杂七杂八模糊在一起,可是在两个人的视线里,却又是那么的清晰。
“阿屿。”周鹤突然出声,引来了郑屿的目光。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要不然我们偷渡吧,去另一个国家,他们就没办法找到我们了。”
这话实在太过幼稚,幼稚到让人忍不住发笑,郑屿也确确实实笑了,却并没有反驳他,只是答应道。
“好啊。”
“你真的愿意吗,我可是杀人犯,是反社会分子。”
“那你后悔吗,做了这些事。”
“不后悔。”
“那我也就不后悔,你懂我意思吗。”
郑屿说完这个就闭上了嘴,剩下再什么都没说。
周鹤也没有出声,任由空气安静着,享受着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点宁静。
他们当然不会蠢到认为偷渡是可行的,却谁都没有将那层窗户纸捅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
他们心里清楚,不管是谁,都早就没有那样的未来了。
过了一会儿,周鹤掐灭了烟,声音里有些难以掩饰的愉悦。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反复强调,“真的有这种时候,这些事情都平息了,我能接着活下去…”
“……你会等我,会和我一起走吗。”
郑屿沉默了。
他不说话,只是仰起头,扶着脖颈,用力吸了一口嘴里的烟,在周鹤期待又有些慌乱的目光中扬起唇角,缓缓吐了出来。
他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家。
然后说:“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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