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做别的魔头,他们的行为就是值得去尊敬的,因为说不定大魔头还真的会在这些人的努力下被正义打趴下。
但这个道理在碧翠丝这里不适用。她是拜亚以自己为模板创造出来的, 生来就力量强大到能够履平一切。他们永远不足以与她为敌,只能沦为白骨,就算堆起尸山血海也动摇不了碧翠丝。
碧翠丝一手支着脸,随手从床头花瓶里的百合上扯了一片花瓣下来。她指尖将花瓣捻出汁水, 捻得破碎成泥。
“你要向我寻仇,至少也要让我知道是何时何地的哪桩仇。”
阿克顿怔愣一瞬, 他缓缓地牵起嘴角, 扯出一个凄凉又嘲讽的微笑。
“我说出来, 您就会记起来吗?”神官长眼中满是苦仇深恨。“死在您手上的人数之多, 尸骨都能填满米尔拉河,您真正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和出身吗?”
“神官长,你年纪不小了,有些事情应该已经看惯了。”碧翠丝问道,“你踩死蚂蚁的时候,会仔细观察蚂蚁的品种吗?”
阿克顿猛地瞪大了眼睛,棕褐色的瞳眸周围布满红血丝。他恼怒至极,愤恨至极。他想,该是有多么无血无肉的十恶不赦之徒,才能够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语来?
她话中道理无错,可是……可是她绝不该是踩死蚂蚁的那个人啊!
父神千般尝试,以血肉筑造碧翠丝。别人经历千万磨难也成长不到的境界,她从降生起就稳稳地踩在上面,这世上的活人在她看来确实只能是蝼蚁。
但她所拥有的力量和权柄,从来都不是为了为恶才被赋予的。她本该成为一个神明,像父神一样的神,最次也要做到神座西恩那样。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世界对她的嘱托和殷切盼望。
可是她却……
思及此,阿克顿又怒又悲。
自从主上再次寻找到她,阿克顿心口就一直梗着一口气。神官长不止一次地劝过自己,那个名为伊莉莎的银发少女和碧翠丝不一样,不该纠结于她的前尘。
但在碧翠丝的意识一次又一次地醒过来时,阿克顿忍不住了。
“既然不打算悔过,”阿克顿怒道,“那您还有什么好问的!?”
“问一问我该清算的账,心里好歹有个底。”碧翠丝穿上毛绒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向了衣帽间。“神官长,一剑刺死我不是好做法,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死了之后?”
“虽然先神拜亚会不会发疯还不确定,但你们没出息的主上肯定会疯——为伊莉莎疯的,还有我那群脑子不太好使的追随者,千方百计想利用我达成目的的幕后之人一定会瞅准一切机会。”
“不用太怀疑,两千年前的乱象一定会再演一次,用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你,你的莽撞有多么愚蠢。”
阿克顿怒吼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想让你死!”
他自己会因此送命也没关系,就当做是以身殉道。
只要碧翠丝死透了,主上能挨过那段伤痛时期,这个世界的天空就还是明亮的。他一定能熬过来的,毕竟两千年前他痛苦成那个样子,不也还是好好地、有模有样地走过来了吗?
她死了,那些围绕她而产生的阴谋算计,自然会慢慢消散。不会自然消散也没关系,阿克顿已经打进了内部,能将这些坏家伙一网打尽。
碧翠丝摇了摇头,她立在衣帽间的门前,用后背对着阿克顿。
她虽然将后背露给了这位神官长,但后者却丝毫看不到她的破绽,找不到下手之处。
“我不是不后悔。”碧翠丝左手扶在门柄上,说道,“‘悔’之一字,放在嘴上讲出来太轻了。而且,人命在我眼里确实没有那样重要,我悔的是其他事。”
碧翠丝推开衣帽间走了进去,不再理会阿克顿了。
而神官长立在门外没有吭声,似乎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状态——女士换衣服,他虽然和人家相隔一道门,却仍是觉得尴尬,毕竟他现在还在人家的房间里呢。
当然,他焦灼的原因不仅仅这么点事。
这是魔女转世之后,阿克顿第一次面对碧翠丝。他活得久年纪大,年少时期正赶上那位魔女还在世的时候,虽然没什么交集,却也作为西恩的跟班观望过许多次。他总觉得,碧翠丝变了。
阿克顿又想起自己押着恶魔回神国的那一天。
伊莉莎小殿下无比坚定地告诉恶魔:“我不是碧翠丝。”
如果杀死现在的碧翠丝,那么,那个与魔女行径心性没有半点相似的伊莉莎,也要一同被杀死。
那是个舍血去挽救陌生人一条命,不慎干涉命运,被主上凶过后还委屈巴巴的小姑娘。就算在记忆模糊性情最偏激的那一年又七个月里,也依然还是会对伤重的人不正确地施以援手,挨骂之后还反过来骂过西恩。
虽然善意表达的方式不太正确,但她确实愿意尽力而为地去做好事。
主上的话语又在脑中响起了。
“我不怕世事打磨她,只怕这世间之事会改变她。”
阿克顿不由得想,主上最怕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这个世界对碧翠丝的恶意。
因果循环,命运的丝线一根一根地,将每一个人都裹成茧。
都说抽丝剥茧才能看清,可这些线纠缠成一团,谁也没有办法将它们剥下来。
伊莉莎无辜吗?
她不无辜,没有碧翠丝就没有她,她享受了雾海公主该有的东西,和曾经追逐着碧翠丝的神座西恩相爱,被庇护在碧翠丝的父亲拜亚的羽翼之下。
可伊莉莎有错吗?
她无错,行迹不偏不倚,背脊挺直,反而因为碧翠丝的遗留问题遭受重重算计。
主上那时最怕的,就是伊莉莎走上碧翠丝的老路。
她以善意对待世界的时候,所收到的回馈是无穷无止的仇恨,是否会疲于付出?疲惫之后,善意收敛了,心中的不满却不会停止生长。
将好人变成恶棍,是从事神职的他们最不乐见,更不愿意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