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在鹤生的屋子里。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惯常那股降真香的气味,还弥漫着一股药味。她爬起来,向着格扇的光影走去,拉了拉,严严实实,难以撼动。可是仔细看,门并没有上闩也没有上锁,她四肢虚软,只得用上浑身力气。
略微松动,终于要打开了,她却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走来。
那种让人心慌的叩响穿破了响被棉花堵塞的耳膜。
身影走到门前,像是用手杖用力顶开了门,门哐的一声撞在格扇上——鹤生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冒热气的药,她目下无尘,犹如嫡仙人一般,但是逆着光,眉宇在双眸投下浓重的阴影,令目下无尘也显得阴鸷可怖,犹如夺命的修罗。
这是文卿当下最真实的想法,可能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她究竟在害怕些什么,但鹤生在向她靠近,让她想起拜堂时的场景。
她的步伐十分缓慢,仅是如此,就让她下意识害怕地向后退。
身体顶到桌子了,她看着她,手指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身体两侧的桌沿,“道、道长……”
鹤生微笑道:“姑娘醒了。”她很快走到跟前,将那碗药端上来,视线微微垂视,眼中带着莫名的笑意,“姑娘莫名其妙晕倒了,需要好好休息,来,喝了这碗药。”sěyμщěи.⒞ōm(seyuwen.com)
文卿看了看药,又抬眼怯懦地看她,接过瓷碗,急匆匆地喝下,然后声音有些颤抖地语无伦次道:“道长,我想回去……我想、我娘刚走了,我得回去……”
“姑娘不必担心,夫人的尸体我已经安排人下葬了。”
“下葬?可是……”人死后需要守灵七日,就算不足七日,叁日也是需要的,文卿一下急了,推着鹤生的身体想要出去,“道长怎么能……我娘、我娘她……”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但鹤生没有让开,而是抓住她的手臂拉到面前,“我以为姑娘会感谢我。面对阴晴不定的病母,姑娘难道没有千百次想让她死?”
“没有、我没有……”她的手劲很大,文卿踉跄了一下,疼得身体缩起来,只是低头颤抖着,却没有反抗。不,与其说没有,不如说不能,她从未感到如此疲惫,如此困乏无力,“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我、我不会……也不可能想……”
说着,她感觉两道湿热的液体像刀子一样划过她的脸颊。她意识到她可能被鹤生说中了。
这个残忍的事实登时让她如坠冰窟。
即便只有一刻,但她确实很卑劣地感到轻松。
“好了,没事的,姑娘可以继续装糊涂,如果这样能轻松点的话。”她慢吞吞地道,从她唇中吐出的热气也慢条斯理地打在她的唇上。
她依旧云淡风轻的,像往常一样,但她的手掌正掐着她的手臂,死死地抓着她,像要将她捏碎。她的这种矛盾让她显得可怕。
“道长……道长究竟……”文卿满眼惊悸,“道长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样让我害怕……我、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改……”
“不,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陪着姑娘演戏。”
说罢,鹤生拖着她向内室走去,那种叩响变得急促而紊乱,她被摔在床上。
文卿吃痛地捂着手腕,本就晕乎乎的脑袋更加嗡嗡作响起来。此时鹤生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一面靠近坐下来,一面道:“现在我累了,演不下去了。”
“对不起、但是……但是我知道的、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她很快打断。文卿的身体因为她带着胁迫意味的质问抖了一下,嗫嚅着唇瓣,半天才道:“嬷嬷告诉我,说荣卿还有一个孪生妹妹……”
“……”
“叫荣颦……”
话音落下,鹤生的表情陷入了片刻的凝滞。她看着她,专注而严肃,眉头拧得极深。
随后,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发出一声尖刺的笑,“那个老太婆怎么跟你说的?嗯?是不是说荣颦已经夭折了?”是那种讥诮的、能割伤人的笑,“或者我应该说,真是太好了,姑娘终于十分彻底地认识到我是谁了。”
她知道。
她果然知道。
文卿再次闻见她身上的气味,那种淡淡的如花似麝的木香。但此时这种气味再不能让她心安,她像被这种气味灌满了鼻腔,像被降真香的气味掐住咽喉,难以呼吸。
她生生看着她,感觉耳边嗡嗡作响起来,“鹤、鹤生……”她想说她一直都清楚,她一直都——
她惊恐地、无助地缩在角落,像只受惊的猫。她没有办法开口,她深深清楚自己的卑鄙,自己的恶心,所以没有办法辩解。
但鹤生在她的欲言又止之下,终于最后一根紧绷已久的弦也断了。她一把将她的身体拖过来,在女子受惊抽气声中,由上至下地将她按在床上,“你真的以为我因为跟他长得一样,所以注定连日常行为习惯也应该跟他相似?”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床单收拢,表情也随之变得狰狞,“你知不知道我一个瘸子,一个女人,模仿他的走路姿势会很累?我一点也不想那么温柔,不想模仿他说话的语气!不想模仿他的声音!还有练习用左手拿筷子这种蠢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干第二次!”
光就在她的身后,她说得很快,一字一句都带着尖锐而沉重的力度。
文卿随着她的话语瞪大了眼睛,她好像听见风吹树影的声音,但是一切声音都在离她而去。
鹤生说的这些,她从未想过。
在拜堂那时,她发现来的人是鹤生的时候,不,或者在凌晨来留春找她的时候,她只以为她一清二楚她龌蹉的心思,却没想过她、她会……
然后,她不可思议地发现鹤生的眼眶也红了。
她目眦尽裂地、怨恨地瞪着她,“我讨厌荣卿!我恨他!为什么同一张脸,他拥有一切,我却只能出家,甚至当他的影子才能得到一切!”
“鹤生,我、对不起,我……”文卿心疼地唤她,抬手想要去触摸她的脸颊,但鹤生将她的手打开。
“不要跟我道歉,这都是我自找的,”鹤生垂眸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呼吸,神色也随之变得冰冷,“我曾经想过,或许我应该用真实的自己接近姑娘,我只是没想到我的表演会如此成功,让姑娘沉溺到理所当然地拿我当替代品,以至于没有一刻想要了解真正的我。”
“不是的,我……”
“他们把我扔在道观二十几年,等荣卿病了才想起我,本来我应该顶替他的位置的,我几乎就要成功了,结果反倒是他们先遭报应了,”她掀开衣服,露出右腿,“我这条腿,姑娘知道是怎么瘸的么?”
文卿骇然抽吸,惊悸地睁大眼睛,心跳没有平复,她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的眼神看着她,她不敢说出她此刻心里的猜想,那太可怕了。
鹤生却好像对她此时的表情很是满意,她放下外袍,扬起一个畅快的笑容,“姑娘如果不能爱我的话,能恨我也好,或者害怕、还是愧疚,只要能深刻地意识到我是谁,说不定慢慢我就会厌倦的。”
心脏的跳动敲击着她的耳膜,她看着她的表情,像在说:「求求你了,让我厌倦吧。」
文卿哑然失声,她感觉她的咽喉前所未有地干涩,像吹了一夜的风沙一样,她努力地张了张唇,却只字也发不出来。
可悲的是,她却莫名感到一切都是如此地有所预料,好像先前一切不安都有了归处。
好像理应如此。
鹤生理应如此恨她。
她莫名感到踏实。像掉下悬崖,终于不必被随时的坠落所威胁。
【作者:下一章anprysex(应该算是,因为是道长视角的车,我比较习惯单视角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