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十几岁的叶丞只着一件薄薄毛衣,背着她走得很平稳。光线像雾又像纱,铺陈在他的脸上,睫毛深长,眼眸微垂,呼吸之间有大团冷气。可她那个时候被他裹得很仔细,周身都暖烘烘懒洋洋,甚至仿佛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叶丞的风衣对于钟酉酉而言有些宽大,但四肢百骸顷刻间被暖意收拢,将晏江市丝丝缕缕的秋凉都隔绝于屏障之外。两人从车站离开的路上交谈不多,车内安静,直到钟酉酉接到电话,是来自大学时代的辅导员姜敏。
钟酉酉像是有些犹豫,对着来电显示望了片刻,才接起来。然而接起来的瞬间眉眼间那点残存的桀骜便消弭不见,语气里甚至带上一点柔软乡音,像个天真的小孩在不由自主对着长辈撒娇,全然不见平日里对待旁人时那些阴翳又锋芒的棱角。
叶丞听两人在电话中絮絮交谈生活琐事,并不意外这些年钟酉酉会对姜敏形成强烈的情感依赖。
幼年时期未曾从原生家庭处汲取到足够亲情与爱意的小孩,长大后另寻他人来达到情感投射与寄托是常情。而在钟酉酉大学读书期间,即便是受人之托的叶丞,也会因为长时间的远隔重洋而无法周全左右,既如此,在那段时期里给予钟酉酉母爱一般关怀的姜敏,能逐渐令钟酉酉全身心感到依赖乃至产生孺慕之情,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叶丞曾经目睹钟酉酉对姜敏的亲腻。七年前的暑假他曾经再度短暂回国,前往辅江大学学院教学楼递交项目材料时,听到二楼辅导员办公室传来响动。叶丞在路过时瞥进去一眼,便正好见到办公室门敞开的里面,钟酉酉趴在姜敏的办公桌前,捧着一碗芒果冰沙,在翻一沓打印好的资料。姜敏站在她的身侧,一手挽起她的头发,一手拿着梳子,动作温柔地将她的长发一点点梳理好。
小姑娘的头发并不似性格那般倔强,反倒细软柔滑。姜敏花了半天功夫,才弄成一对漂亮的麻花辫。
那也是叶丞第一次见钟酉酉扎双辫。鼻尖之上的眉眼恬静,明亮如小鹿一般。头毛绒绒,唇角弯弯,穿一件薄纱裙,是一派少女该有的天真模样。
叶丞在原地驻足片刻,直到姜敏察觉,笑着打了声招呼,接着钟酉酉也抬起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钟酉酉先是一怔,随即眼神便有些不大自然。
自从那年新年过后,叶丞离开辅江大学前往国外尼恩继续工作,两人已有半年的时间不曾联络。或许是时间作祟,再次重逢的钟酉酉面对叶丞时像个不情不愿被拉出来会客的小孩,亦步亦趋挨在姜敏身侧,嘴巴紧抿,一句话不说。非得等姜敏寒暄完叫她,才不大自在地叫了一声叶老师。
叶丞时任辅江大学最年轻的明星客座教授,这一称呼虽在校园里时常听到,可从钟酉酉口中念出来,总微妙透出陌生。叶丞眉间微微一挑,嗯了一声,姜敏将钟酉酉从身后摸出来,笑着打趣道:“怎么像是很生分的样子?你今年不是还跟叶老师一起过的新年吗?”
提起新年,钟酉酉便更不舒展,大半张脸都埋进姜敏的臂弯,一声都不肯再吭。姜敏逗了几句都不见回应,又笑着道:“是不是当时哪里淘气,给叶老师添麻烦了呀?”
虽是问话,语气却温柔,简直像是幼师在对待幼儿园的小朋友。可钟酉酉听罢却愈发戒备,眼神闪烁地朝叶丞瞄过去,再瞄过去,始终不肯吭声。
叶丞原本还有些莫名,见状才恍然想起,他手中确然掌握了一些钟酉酉的不良信息。
——出入成年人声色场所,奇装异服,代写作业并收取费用,甚至险些卷入团伙组织作弊的刑事案件,随便一件被他向学校讲出口,都足以令钟酉酉的未来偏离原本光明轨迹,创深痛巨,伤筋动骨。
叶丞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平静,只轻描淡写地接道:“不会。一切都很好。并没有给我添任何麻烦。”
时至今日,叶丞偶尔回想起那一瞬间钟酉酉放松肩膀并回望过来的反应,总觉得如果钟酉酉的手中有一份最信任人员名单,那么应当是直到那一年的暑假,他在姜敏面前替她遮掩了过往之后,才得以榜上有名。
在那之后,他们一度相处愈近,关系亲密。仿佛兄妹,又比兄妹更意气相投;仿佛朋友,又比朋友更濡沫依赖。可却也正是这份投合与信任,在三年前叶丞承认自己违背与尼恩签下的竞业协议,与毕方达成暗中利益交易时,才会令钟酉酉感到难以置信与怒不可遏,进而写下了那封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绝交信。
如今看来,自始至终都在那份信任名单上的,且一直稳居前三的人,大约也只有一个姜敏了。
从车站回去的路上钟酉酉一直在同姜敏通电话。
最开始自然是钟酉酉关心姜敏的病情,所幸控制得都还不错;接着姜敏便提到爱人褚行昌,作为辅江大学机械学院院长,同时也曾是钟酉酉直博期间的导师,因为近期开学,兼之要准备年底多项科研项目汇报和次年院士增选的事宜,已经忙得好些天都见不到人。
“我跟你褚老师虽然是夫妻,而且还是在同一所高校,但彼此工作上的事务其实不怎么干涉。不过他这些年一直很挂心院士增选的事我是了解的,他自己也说明年能评上的可能性很大,那就希望他明年能顺遂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