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朱沙……
仿佛一道惊雷从离朱的头顶劈过,将她生生钉在了原地。然而曼朱沙却只是展颜一笑,缓缓俯头,小心翼翼地将嘴唇贴在了她的双唇上。
薄雾般的唇仿佛凝着水汽,留下了一丝凉凉的触觉。离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渐渐稀薄,渐渐浅淡,最终化为一缕轻烟,消失在她温热的唇边……
层云退散,无数道光柱终于连成一片,倾洒在离朱震惊的脸容上,将额心的金色莲印映照得熠熠生辉。蓦地,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在她腰间响起。她恍然惊醒,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见那雕着精致凤纹的玉屏箫箫身上竟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离朱心神一滞,下意识抬手摸去,却只听“咔嚓”一响,闪烁着浅黄|色光泽的玉屏凤箫在她手中断裂,瞬间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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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儿,别再睡了,醒醒吧。”
素手拨弦般的叹息声在她耳畔低回。离朱皱皱眉,缓缓睁开双眼,对着面前美得惊心动魄的男子粲然一笑,道:“小修,我做了噩梦,梦见曼朱沙为了救我,被弑神之阵打得灰飞烟灭了……”
阿修罗王僵了僵,垂眸不语。
离朱含笑坐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脸颊。“我再回冥界去找找曼朱沙,他失踪了这些天,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在这里等我,待我找到他,便回来陪你。他一贯不是任性妄为之人,这一次……”
她的目光忽然滞住,凝在床头那几截断裂的玉屏箫碎片上,表情说不出的诡异。阿修罗王叹了口气,理顺她身后的长发,起身走了出去。离朱却没有叫住他,不言不语地坐在床边。
少时,房间内忽然清光盛放、祥云齐飞,无数株白莲簇拥着一朵巨大的金莲花座凭空绽放。莲花座上,佛祖含笑盘坐、宝相庄严,身后辉映着一圈璀璨的佛光。
离朱沉静了片刻,起身行了一礼,道:“经年未见,优钵罗还未谢过佛祖当日救命之恩。”
佛祖垂眉微笑,才一张口便是满室芳馥。“优钵罗无须多礼。你随我讲经参禅数万载也是缘分,若你愿意,便可随曼朱沙唤我一句世尊。”
离朱怔了怔,还没开口,两行眼泪便已轻轻滑落。佛祖伸出手去接了一滴,握在掌心中。洁白剔透的一点,仿佛水晶。
“优钵罗,你蕴天地万物之灵而生,生来便有三魂八魄,体内的莲心魄更是玲珑七窍,能够轻易控制住他人的七魄,与其脉络相通。所以那一日你提前开花,莲心魄因本体不稳,而宿在曼朱沙体内时,便已与他的七魄互相纠缠羁绊在一起了。这一万年来,他一直在寻找分离莲心魄的方法,后来终于找到天魄蛊蚕,却又阴错阳差地被人尽数毒毁。”
“他始终认为,是他害你不能封神,因此你自毁神形之后,他便四处寻找你魂魄的下落。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你散飞的魄灵竟还是被他一一找了出来。他又因为怕吓着了你,而安排了一出出的机缘巧合,这才有了之前的许多缘法……不过几日前,他却来拜别我,随后,你便荣登神位。”
佛祖顿了顿,眼神扫向残箫。“莲心魄已与他的七魄纠缠生长了一万年之久,早已成为一体。他必是生生将所有魂魄都从体内逼出,又将莲心魄封入你体内。而他自己残碎的魄灵却再不能回归本体,一时无处可去,便暂宿在玉屏箫内了。原本他也可以留在箫内修习,只要假以时日,便能重新凝结实体,谁知却被弑神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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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百花齐绽,此端的倏尔凋谢,而彼端却又盛放。离朱垂眸不语,只有眼泪一滴滴滚落在浅金色天衣上,又顺着纹理滑落到松软的云层中,开出一朵朵净无瑕秽的青莲。
过往的所有头绪似乎都在一瞬间连成了线……
一万年前,他为了不让他们之间的羁绊继续加深,而忽然转变对她的态度,从最初的相濡以沫,到后来的相见常日稀。
幼时穆府遭j人迫害,全家人命丧黄泉,却只有她在数百里外的白马寺下获救,被乔府正夫带回了淮阴。
荼靡起先并不知晓白琥珀身上有她的魄灵,虽然咬牙切齿又坐地起价,最后却仍是答应了为他解毒。
她在雁翅镇时,明明只想随便走走,却被卖玉簪的小贩指到了岫云寺,遇见了同样被不知何人引去的罗修。
他种的引魂蛊可以让他在须臾之间寻到她的踪迹,但她却与罗潇湘在崖底过了一整夜之后,才被众人找到……
原来那一日,他问她肯不肯再给他一个机会,并非真的想要个机会,而是只想守在她身边……
离朱仰起头,抬手盖住眼睛。“曼朱沙,你还真是傻啊。不是让你走了么?你又留在我身边做什么?一千年前,我险些害死了你。而如今,却是真的害了你……你觉得占着我的莲心魄,让我不能封神是你的罪过。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从始至终,你为什么不肯问问我,我想要的,究竟是不是那个神位……”
她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中,格外荒凉。“曼朱沙,你说过,我的心魄宿在你心里,所以每当我靠近的时候,幸福都是双倍的。但是,每一次你转过身,与我渐行渐远时,你心里承受的疼痛……一定也是双倍的吧?”
曼朱沙……可不可以,不要再疼了?
第117章
“曼朱沙,你说过,我的心魄宿在你心里,所以每当我靠近的时候,幸福都是双倍的。但是,每一次你转过身,与我渐行渐远时,你心里承受的疼痛……一定也是双倍的吧?”
曼朱沙……可不可以,不要再疼了?
佛祖临走时,留给离朱一粒用她的泪水凝成的春彼岸花花种。那种子通体纯白,散发着流萤般微弱的光芒,却又润泽恬静。离朱大喜,然而佛祖却摇摇头,道曼朱沙已神形寂灭,如今也只能靠他残留在离朱莲心魄中的丝丝缕缕的散碎意识碰碰运气。且不论这种子能不能开了神识,便是当真被她唤醒,再修成的花神也不一定是曼朱沙本体了。
高大宏伟的宫殿中,离朱握着种子,静静站了很久,久到连佛祖何时离开、阿修罗王何时进来都没有察觉。
华美宫灯下,她穿着浅金色天衣,黑发梳向两侧,露出一段皙白美好的脖颈。纤细的身影立在空旷的大殿中央,拉出很长的影子,如萦萦索索、似有还无的牵绊,又像是明媚懵懂时的一点点眷恋、一点点暧昧,从过去遥远的时光一直延伸到现在。
“罗儿,对不起。”阿修罗王从背后抱住她,低头亲吻她发丝的清香。刹那间,他竟然有种错觉,仿佛只要在她身边,他就能永远远离魔瞳的侵蚀,永远是曾经那个高贵淡然,明明手上染满了鲜血,却仍然悲悯柔怀的战神。
她身子僵了僵,随后便放松下来,转过身来倚在他怀中,轻轻叹了口气。
阿修罗王手臂一紧,想要将她融入到骨血中去。二人相拥而立,他迟疑了片刻,哑着嗓子问道:“罗儿,若我从此将你囚禁在阿修罗城中,你会如何?”
离朱低头仔细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会怎样,但总不会恨你就是了。”
“你能舍下他们?”
“舍不下。”离朱疲倦地仰起头,看着繁星万点。“但我的命终归是你给的,你若要将我桎梏在身边,我也只能顺着你罢了。”
阿修罗王神色暗了暗,抓起她的手,放在唇下一吻。“只是因为我赐了你生命么?”
“不止。”离朱从怀中抽出张纸来,上面写了八个字——“不离不弃,莫失莫忘”。字迹隽秀舒展,正是她当日赶赴冥界时亲手所书,又被蒂朵雅偷换走的那张留字。
数万年的等待、纠缠与痴狂,全被凝在这分量极重的八个字中,阿修罗王似想大笑,却又觉得悲从中来,一时怔忡不已。离朱将那纸张小心翼翼折起来,塞入他怀中,贴身放好,一字一顿道:“小修,我在弑神之阵中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罗儿,我都明白,你不用再说了。”阿修罗王用力抓住她的两肩,疼得离朱皱了皱眉,却强忍着没有挣脱。他低着头,急喘了几口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重新成为了那个张狂恣意、不可一世的王,唇角挂着足以让三界十方为之撼动的笑容。“我阿修罗王想要的女人,纵是上天入地也逃不掉,犯不着绑起来,坏了我的名声。”
他陡然松开她,转身走向殿外。与她配套的浅金色天衣轻轻拂动,走到门口处稍一顿,随后又服帖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侧过脸,却不看她,只是面向着太阳笑了笑。阳光洒在他的脸颊上,俊美得令天地失色,又恍如隔世般杳渺。“去吧,罗儿,做你想做的事情。趁我没把你抓回来之前,好好享受你的自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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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仍然是灰金色的天,一滴滴离魂泪落在忆川河中,仿佛琼华城三月的春雨迷濛。每时每刻都有灵魂进入十大冥殿,却再不见出来,冥界没有回头路可走,过去了,便是下一世。
离朱将佛祖给的花种埋在了春彼岸,想了想不放心,向忆川河神讨了些忆川水浇上,随后又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上去。荼靡作势拉过她的手,却被她轻轻躲开,辩道:“别麻烦了,这种凝神的法子要在他开花前日日以血浇灌。你今天帮我治了伤口,明天还不是要重新咬破。”
荼靡美目一瞪,不咸不淡道:“你如今已脱胎换骨,当初为我留在手腕上的疤痕也早不见了……怎么现在却要为别人留个念想了么?”
离朱一听,连忙讪讪笑着伸出手指。荼靡冷哼一声,素手抚平了伤口,才心满意足地扭身离开了。
春彼岸花开得如雪如荼,浩浩汤汤地在眼前铺展开来。离朱伸伸懒腰,学着曼朱沙的样子躺倒在花田中,将那只完好的玉屏龙箫抵在唇边,却不吹出声音。
偶尔有凉风吹过,离朱惬意地闭上眼,也不管那花种是否开了神识,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闲话。“曼朱沙,我有时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掉入忘川河中,如今会是一番怎样的际遇?我们也许还是会遇见,然后和和气气地彼此行个礼,再各奔东西。”
“我不会把莲心魄遗落在你心里,你也不会用数千年的时间去探究如何斩断这羁绊。原来很多事情,我们身在其中时真的无法知晓,就算知晓了,也无济于事。”
“我们彼此纠缠了一万年,痛苦了一万年,心酸了一万年……生命也许可以悔棋,但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曼朱沙,如果一切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了你提前开花,然后把莲心魄遗落在你心里。曼朱沙,你曾经拒绝了我那么多次,现在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离朱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似是有些困意,然而身后却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她坐起身,撩了撩耳侧的长发,转身看去,只见乔灵素欲言又止地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眉目隐在浅浅的阴影中。
她含笑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借力起身,随手刮着他俊俏的鼻尖。“又被秦大叔抓回来当差?落儿还好么?”
乔灵素摇摇头,又紧接着点了点头,凝着离朱的眼睛迟疑了片刻,呐呐唤了一声:“阿四,阿修罗王他……”
离朱没听清,凑近了问道:“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乔灵素摆摆手,环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呃……罗公子方才被秦广王请去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秦大叔真把潇哥哥请去了?”离朱愣了愣,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呵呵笑了几声,道:“潇哥哥做惯了j商,说不定还能弄个冥界的财务总监打发打发时间。”
“阿四!”
乔灵素一嗔,离朱即刻投降。“好了好了,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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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潇湘果然被秦广王留在了冥界,离朱想了又想,方才明白原来秦广王才是最大的j商。
除了荼靡、忘川不算,乔灵素属于无计可施不得不为,再加上被骗来的罗潇湘,离朱的夫君竟有一大半都被老j巨猾的秦广王围在了自己圈里……离朱自然明白他的如意算盘,夫君都在冥界,她总不好孤家寡人地在外面耍单儿,只好也留下来。而只要她在这里,他秦广王又何须再为魔族的侵扰头痛呢?
离朱又恢复了很久以前的生活,却再不复当日的悠闲自在、无所事事。众夫君都在冥界,每日里调戏调戏这个,逗哄逗哄那个,再去春彼岸花种那里发发呆……反正冥界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即便只是个转身的瞬间,人界也已是水泄风流。
偶尔她难得清闲片刻,却被平等王抓去习字。桌面上,一张宣纸平展铺开,质如卵膜、细薄光润。离朱捏着细细的紫豪笔,在歙砚中浸了墨汁,正待一笔下去,却被两个匆匆闯入、大呼小叫的小鬼差吓得险些扔了笔。
“阿罗姐姐!又有人守在秋彼岸,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了!”
离朱不由气结,怒瞪着两只小鬼,道:“小路!小仁!这种事找秦广王去!找我有什么用?”
“可是……那人说是在等你啊。白琥珀……阿罗姐姐不认识么?”
小路话没说完,只感觉一阵疾风骤起,上一秒还稳稳坐在椅子上的离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桌上的宣纸则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又慢悠悠地落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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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畔,三生石下,正有一青衣人驻足仰望。少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直直看向离朱跑来的方向。
离朱眼圈通红,似要扑到他怀中,然而却又蓦然顿住脚步,急停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他的鬓发略有些斑白,脸颊轮廓却仍如多年前一般的俊朗英挺,剑眉斜飞入鬓,鼻梁似削凿白玉,薄薄的嘴唇微抿着,一双眸子漆黑如墨、明亮如星。
“琥珀……”
昔日里再熟稔不过的名字,如今重新念出来时,却已隔了生死。他负手站在那里,含笑看她,一如当年那个雄姿英发的青年将她抱在怀中,手刃仇敌。时光仿佛一卷微微泛黄的画卷,他走时百花凋落,归时满目馨香……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号,可是当他回首,她却仍是巧笑嫣然、顾盼生辉。
“琥珀,你曾说过,你可以为我去死,但却不能只为我一个人而活,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现在你已死了一次,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放你走了……”
白琥珀没有说话,离朱随他静默了半响,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奈何桥上快步走来一人,褒衣博带、革履高冠,眼睛里闪烁着幽幽的贼光,正是秦广王。
离朱心一沉,待要拉着白琥珀避开时,却已来不及了。秦广王在二人身边站定,笑眯眯地问道:“你就是那劈开过泰山王的沃焦冥火的小娃娃?”
小娃娃……
白琥珀额上青筋跳了跳,默默偏开了脸。
秦广王却笑得四平八稳,抓着他向冥殿走去,继续诱骗道:“本王看你是个可造之材,不如留在冥界做守将如何?薪金待遇从优、职业上升空间大……”
“没兴趣。”白琥珀不待他说完,便断然拂袖拒绝。
离朱在一旁心中暗喜……好歹还有个夫君立场坚定,不被糖衣炮弹腐蚀,免遭秦广王的剥削蹂躏。
秦广王挑挑眉,回眸扫了眼离朱,不动声色地叹道:“那真是可惜了……小罗儿虽能征善战,但纵观整个冥界,竟无一人能与之比肩作战。本王原以为你愿留下助她一臂之力,却没想到……”
“当真?”白琥珀星目微侧,斜觑着秦广王,眼神半信半疑。
秦广王连连点头,离朱大呼不好。
白琥珀沉吟片刻,抬头看了看泛着金光的灰色的天空,笑容仿佛二月清晨的暖阳,又仿佛冬雪消融后的涓涓溪流,温柔而纯粹。“既是如此,也不是不能考虑。”
秦广王大喜过望,拉着白琥珀渐渐走远,留下离朱一人萧索独立,无语望天……
第118章
白琥珀沉吟片刻,抬头看了看泛着金光的灰色的天空,笑容仿佛二月清晨的暖阳,又仿佛冬雪消融后的涓涓溪流,温柔而纯粹。“既是如此,也不是不能考虑。”
秦广王大喜过望,拉着白琥珀渐渐走远,留下离朱一人萧索独立,无语望天……
白琥珀终于还是在秦广王险诈诡狡的阴谋设计下留在了冥界,离朱撇撇嘴,却无声无息地笑着。乔灵素也不再回人界去陪着乔落,离朱问了几次,都被他以“儿子长大了,不用爹娘操心”之类的理由搪了回来,便也不再问了。
忘川比较清闲,偶尔拔几株忘忧草,舀几瓢忘川水,陪孟婆熬汤,其余时间就跟在离朱身后。罗潇湘充分发挥他的j商本色,将冥界经营得风生水起,一双泾渭分明的眼睛平日里精明无比,却总在看见离朱的刹那变得如雏鹿般清澈无辜。
荼靡一人分饰二角,像当初的曼朱沙一样,不仅要在秋彼岸接引亡灵,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