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靠岸,她先行踏上浮桥,想了想,又回身向荼靡伸出手去。荼靡略为一愣,随即缓缓笑开,搭上了她的手臂,随她一起步上浮桥。
众人一时都呆了呆,似是没想到春风侯会如此表明心迹。春桥和夏书是打二人一入琼华城便跟在身边的,此时不由相视一笑。乔灵素眸光略黯,紧接着却又淡淡别开了视线……他曾经陷入万丈深渊,又被她宠上了云端。她是他的光,是他的希望。那么,只要她还在身边,又有什么好奢求的?
阳光下,那二人相携而去,皆是盛装打扮,一人文雅清秀、一人妖娆媚骨,竟宛如画卷一般。
“离朱,其实你不必如此。”荼靡压低声音,在离朱耳畔轻语。
离朱坚定地摇摇头,含笑道:“不行,我还想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从头到脚都是!荼靡……”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从今以后,我离朱,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除了离朱亲亲,还有谁能让人家受委屈?”荼靡嘟着嘴,半边身子轻倚在离朱肩上,如一朵飘落在她肩头的红云。
离朱险些被他娇嗔的笑容晃了眼,傻乎乎地任他牵着自己的手下了浮桥、上了马车,直到头脑中的最后一线清明消失在他带着花香气息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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峚镇驿馆,皓月明空。
高大的芙蓉树已过了花期,空顶着一树碧叶,在阳光下恣意舒展。离朱安抚好荼靡,正想去隔壁房间看看乔灵素,却忽然身子一麻,似乎被人点中了|岤道,尴尬地挺立在院子中央。
她下意识张嘴求救,又惊悚地发现自己无法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那黑衣人黑布蒙脸,胸部微微起伏,是个女子。一双明亮警觉的眼眸直直盯住离朱,似审视,似怀疑,似悸动,又似暗含着无限杀机。
离朱经过罗修的历练,目前与人对视的功力已臻无敌。她眨眨眼,不动声色地看着黑衣女子,一面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曼朱沙的名字。
停在她肩头的赤血蝶阿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正要扑闪着翅膀离去,却见那黑衣女子闪电般探出两根手指,扯住了它轻薄的羽翼。
阿花拼命颤动着翅膀,如溺水者濒死的挣扎。黑衣女子皱皱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她细瘦的手指交错,正欲将它碾成粉末,却忽然被一道白光击中了手臂,身子猛烈打了个哆嗦。而阿花也趁机逃出魔爪,在离朱头顶绕了一圈后,泪奔到了芙蓉树下,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肩头。
离朱无法言语,维持着诡异的姿势,热泪盈眶地望着曼朱沙。曼朱沙微微一愣,清和从容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没有看那黑衣女子,而是缓缓走向离朱,墨色长发在身后翩然飞舞,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模样。
“阿罗,很久不见,你在鲛国还好吗?”
他俯身,理了理被汗水黏在离朱脖颈上的长发。离朱有气无力地瞪眼望天……老大,你见过被人点了哑|岤,还能开口说话的吗?
曼朱沙见她不语不答,歪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笑笑。“阿罗,我不会解|岤,这可如何是好?”
离朱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眼角余光却瞥见那黑衣女子目光一凛,从袖中抽出一把软剑,直奔曼朱沙刺了过来。
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想出声提醒却又开不了口。忘川被长剑穿胸而过的情境还历历在目,而此刻,在这个白衣漫卷、淡泊柔和的男子面前,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忘记了呼吸,疼得恨不能挡在他面前,替他承受所有即将到来的伤害……
曼朱沙柔柔望着离朱,而软剑已冲到他背后。电光火石的一瞬,他身体四周竟凭空出现一团白色的柔光,包裹住软剑,连同那黑衣女子一起狠狠甩了出去。
那女子闷哼一声,扶着院墙缓缓站了起来,而离朱看向她的眼神却骤然起了变化。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眸中,明明白白地写满了讶异和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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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是我……”黑衣女子慢慢拉开面纱,露出一张英气俊美却满脸疲倦,甚至带有几分阴郁的脸容。
离朱呼吸蓦然紊乱,不错眼珠地盯着黑衣女子。须臾,眼圈渐渐润湿,闪烁着劫后重逢的狂喜。
“阿罗,你认识她吗?”
曼朱沙温朗动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离朱艰难地将目光移到他身上,眨了眨眼。
那黑衣女子拖着摔伤的腿,上前几步,在曼朱沙高洁如浮云一般的眼神注视下,解了离朱的|岤道。
“大小姐!”离朱一得了自由,竟忘形地一把抱住那黑衣女子,埋在她肩头涕泪并下,只反反复复念叨着:“没死……太好了……没死……太好了……”
那黑衣女子正是本该已被斩首的乔府大小姐乔采容,她斜睨着痛哭流涕的离朱,眸光一深,似是有些动容,然而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抬手轻轻推开她,不着痕迹地在两人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
曼朱沙眉心一动,自袖中掏出一块白绢递给离朱。离朱自然而然地接过,擦干了眼泪,又递还给他,看着他折好,收进了袖口。
“阿罗,既然你已无事,我先回去了。”曼朱沙含笑而语,琥珀色的眼底满是淡淡的柔情。
“呃……好。”离朱抓抓头,似乎很为自己没搞清状况,就胡乱求救的事情内疚。她下意识扯住曼朱沙的衣袖,讪讪笑道:“以后不忙的时候,不妨来教我吹箫吧!免得委屈了那一对龙凤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曼朱沙愣一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竟破天荒地泛起一层浅浅的粉色。他略微失神,将离朱的手合拢在掌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乔采容不耐烦地干咳了两声,他才恬淡一笑,抽回手,转身离去。
纯净的白衣仿佛在暗夜里散发着萤虫的光芒,离朱定定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又扭头望向乔采容,眼睛里仍是止不住的喜悦和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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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我……那日亲眼看见侩子手行刑。你、你……你是怎么脱险的?其他人呢?主母有没有跟你在一起?”离朱拉着乔采容的手,蹦出一连串的疑问。
“我被朋友施计所救。娘和其他人,都没了……”乔采容淡淡挣脱出手,眼里闪过几抹阴狠的神色。“可怜我乔府世代忠良,上下数百口人,竟都葬送在那个昏君手中!我乔采容若不报此仇,枉为女子!”
“大、大小姐……”
“阿四,我曾辗转寻到盛氏山庄……”乔采容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嗓音竟有写颤抖。“落儿、落儿他……”
离朱恍然大悟,忙宽慰道:“大小姐放心,落儿很好,住在我的侯府中。既然你吉人天相,我自当把落儿交还给你,让你们母子团聚的。”
“不……不用了。”乔采容眼底一抹深意,声音已恢复了正常。“阿四,落儿既然过继给你,就是你的儿子。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便不再有牵挂了。”
“大小姐……”离朱眼圈又红了红。“我们明日启程,半个月后就可抵达琼华城。”
她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起乔采容,大步跑向了另一个院落。
夜色照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徒留了一掬苍白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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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烛火下,单薄而温润的男子正仔细读着手中的书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宛如天上的星子。他那样认真的神情,似乎是要把过去失明时没看过的书,在一朝一夕间统统补回来。
“灵素,给你个惊喜!”
离朱大大咧咧地直接推门而入,没注意到身后的乔采容那惊愕而又瞬间阴霾的眼神。
乔灵素放下书卷,扭头展露出甜美纯净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却在看见来人时,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姐、姐姐……姐姐……”
书卷轰然坠地,他哆嗦着站起身,一步一顿地向乔采容走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滴滴滑落。“姐姐……你、你没……”
“啪!”
“啪!”
两声突如其来的脆响打断了他的声音。乔采容面色狰狞,连甩了两巴掌,把乔灵素抽倒在桌边。
离朱大脑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她几乎是下意识扑到了乔灵素身上,为他挡下了乔采容紧跟而来的一脚……
好痛!
离朱咬咬牙,拼命把眼睛里翻涌的泪意憋了回去。她举起袖子,擦擦乔灵素嘴角的血丝,又把他揽在怀里。“大小姐,有话好好说,怎么一见面就打人啊?”
“打人?我还要杀了这个贱人!”乔采容脸色青黑,恶狠狠盯着乔灵素。“若不是那个狗皇帝看上了他,我乔家怎么会家破人亡?”
第92章
离朱咬咬牙,拼命把眼睛里翻涌的泪意憋了回去。她举起袖子,擦擦乔灵素嘴角的血丝,又把他揽在怀里。“大小姐,有话好好说,怎么一见面就打人啊?”
“打人?我还要杀了这个贱人!”乔采容脸色青黑,恶狠狠盯着乔灵素。“若不是那个狗皇帝看上了他,我乔家怎么会家破人亡?”
“姐姐……我、我没有。”乔灵素无助地摇着头,身子在离朱怀中颤抖地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还狡辩?”乔采容上前一步,眼眸中闪烁着阴狠的幽光。“芳冠东越、名动天下的梦溪公子,我乔府数百口人为你死的死、散的散,你倒在这里隐姓埋名,坐享荣华富贵?”
“大小姐,你别这样说,灵素也受了很多苦……”离朱忍不住辩解了几句。
“闭嘴!”乔采容杀人般的目光阴测测瞪住她,露出几分嘲讽的表情。“不过是我乔府端茶递水的丫头,也有你说话的份?”
“哎?”离朱猛然一怔,却没有生气,只是感慨昔日那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军,如今竟被形势逼迫成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悍妇。
东越皇帝虽然昏庸,但还不至于为了一个男人而整垮国家栋梁。明明是乔府树大招风又不知收敛,才引来皇帝的猜忌,却要把所有的罪名和责难都推到一个男子身上……自古都说红颜祸水,其实,反倒是祸水污了红颜。
她正暗暗扼腕,乔灵素却已轻轻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姐姐,阿四是西蜀重臣,又是我和落儿的救命恩人,你不要这样说她。”
他适才被乔采容打得有些发懵,此刻一恢复神智,便以短短两句话,为乔采容点明了利害关系。
乔采容撇撇嘴,心中也知自己言语失当,幸好离朱没有发作,不然若真惹恼了她,落儿将来的生活必定堪忧。她冷哼一声,视线扫向乔灵素。“不愿入东越皇宫做侍君,却愿没名没分地跟着西蜀的侯爷?”
“姐姐,灵素……从未拒绝过入宫。”
“你当然不敢拒绝!”乔采容斜瞥着离朱,眼底浮起一抹恶毒的神色。“可是乔府上下有谁不知道你迷恋温如冰,迷恋到非她不嫁的地步!娘那么疼你,怎么会送你入宫?你若入了宫,我乔家又怎会遭此横祸?”
温如冰!
乔灵素背脊瞬间绷直,宛如一把随时都会断裂的弓弦。他脚下几个踉跄,身子一软,跌落在及时伸了过来的离朱的臂弯里。
记忆中那个丰神俊朗的女子,曾经那样温和地对他笑,与他抚琴和韵,曾经亲手摘下春天里的杏花,插在他乌云般的鬓角。
可是谁能想到,那个让他深深爱恋过、依赖过的人,却在转眼间变成了打碎他所有希望的梦魇。
她是怎样笑着与他研讨词律,便是怎样笑着夺去了他的身子,又将他扔给了一群如狼似虎的下属。她是怎样温柔地为他鬓边簪花,便是怎样温柔地将剧毒毒液滴进了他漆黑明亮的眼眸,看着他痛得死去活来。她是怎样坚定地牵过他的手,便是怎样坚定地把衣衫褴褛的他扔出府门、甩给了人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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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受过的□和折磨如滔滔洪水将他湮没……他埋在离朱怀中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浸湿了薄薄的衣料,纤细的身体不停颤抖着,如同一尾搁浅的鱼。
“灵素,灵素,别怕,有我在。灵素,睁开眼睛,看着我……”
耳边响起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声音,乔灵素眼前是一片绝望的黑暗,然而心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中,却渐渐渗透出白色的清光,一点一滴,包裹住了他几乎就要死去的灵魂。
他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深吸口气,慢慢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而清秀的面容,清澈澄净的眼眸一如既往,写满了担忧和怜惜。
“阿四……”乔灵素抬手伸向离朱,被她紧紧握住,放在自己脸颊上缓缓摩挲。他闭了闭眼,又再次睁开,眼眸中的哀恸与恐惧已全然消散……
他知道,只要有她,他都不害怕。
离朱见乔灵素渐渐平复下来,终于松了口气。她转头看向乔采容,声音有些低沉,似乎是恳切,又透出隐隐的威严和不悦。“大小姐,灵素之前遭人迫害,被毒瞎了眼睛,我才刚刚带他去鲛国,施了换眼术。现在他的情况还不太稳定,请你不要刺激他。”
乔采容怔一怔,重新打量起离朱……她的相貌、才智都说不上出色,若不是酿得一手好酒,恐怕自己至死都不会知道府中还有这么个人。而自她出府,不过短短数年不见,以前的小丫头,竟已成为西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春风侯。
然而最可疑的尚不是这些,而是她的变化。明明相貌、身量都没有改变,却如擦掉了污垢的水晶,从内而外散发出令人迷眩的光彩,褪去了厚重的外壳,逐渐显出纯净而清透的内在。她周身萦绕的气息,似乎能平静世界上最阴暗的人心,除却天下间最肮脏的罪恶……
乔采容气息一滞,想起方才自己对离朱出言不逊时,她都没有任何生气的表示。而此刻伤了乔灵素,却反而引起她的不满。
她恍然顿悟,脸上闪过一线阴狠的神色,随即却又立刻红了眼睛,抱住乔灵素失声痛哭,嘴里断断续续地呢喃。“灵素,姐姐错怪你了……你、你受委屈了……”
乔灵素顿一顿,本已被离朱擦干的眼泪又倏然涌出。
离朱虽然有些诧异乔采容态度的突然转变,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直到那姐弟俩哭够了,她才拉过乔灵素,重新抽出帕子,轻轻拭去他脸颊上残留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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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你打算让灵素以什么名分跟着你?”乔采容一脸冷冽。
“名分?”离朱略一踌躇,乔灵素紧张地抓起了衣角。“灵素,正夫之位我给不了你,侧夫……可以吗?”
乔灵素还没说话,乔采容已一脸鄙夷地冷笑道:“让我堂堂乔府小少爷嫁你做侧夫,你不怕亏了他?”
“姐姐……”乔灵素正待开口,却被乔采容一记眼刀堵了回去。
“我……”离朱一时语塞,看了看面色苍白的乔灵素,艰难地点了点头。“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让灵素做侧夫,实在是委屈他了。可是……我已娶了正夫,我、我不能……”
“我愿意!”乔灵素打断了离朱的话,温润如玉的脸颊上绽放出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姐姐,我愿意,和阿四在一起。名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你这个混账东西!”乔采容双眉猛挑,眼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光。她怒极反笑,指着乔灵素的鼻子骂道:“姐姐为你谋划,你自己却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她顿了顿,又看向离朱。“就算是侧夫,我也要你明媒正娶,三书六礼缺一不可!”
“当然当然!”离朱忙不迭应着,陪上笑脸。“回琼华城后,我就派人操办婚事,明年春天把灵素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好!不过灵素这段时间要跟我走!”
“哎?”离朱讶异地看着乔灵素,却见他面色娇羞之余,也是一头雾水。
乔采容斜睨着离朱,一脸不屑。“为□主,当敦促夫侍尽孝。我问你,你有没有带灵素去盛氏山庄拜祭过爹娘?”
“呃……还没。”离朱心虚地摇摇头,试探性地问道:“不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