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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盘子碎裂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过了很久才像轻薄的尘埃那样缓缓落地,消弭在寂寥的空间里。四处一片灰暗,空间如同凝固了一般静谧,静到让人难以想象这里竟然是一栋依旧有人居住的房屋。而房屋的主人埃文此刻就蜷缩着蹲在碎碟子旁边的橱柜边,双臂抱头,瑟瑟发抖。
过了约莫十分钟,他才像受惊的野兔那样从阴影后面探出头,望了望周围,最后将视线投向房间的另一侧。
那边有一扇窗户,窗帘半掩着,只留了一条窄窄的缝让天光可以稍微透进来些许。但此时,那唯一的光芒也被阴影笼罩,穿透玻璃侵入房间,好似魔鬼的爪牙般疯狂乱舞。
埃文打了个寒噤,收回视线,重新回到壁橱的保护下。
自从他与亚当分别,被人强制送回家中后,类似的事件已经发生过许多次。艾伯特·卡纳尔确实兑现了诺言,在他的施压下,网络和媒体世界把埃文的名字和照片删得一干二净,但网络信息的超快速传播远不是人力可以阻拦的。尤其是和他本就相识的人,就算只是匆忙在小报上瞥到视频监控的模糊身影,也能立刻猜到传闻中和仿生人私奔的人类就是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埃文。
唉……虽然侥幸逃过了媒体和社会大众的注目,却依旧没能躲过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异样眼光。
又过了一段时间,估计是没看到人觉得没意思,聚集在窗边看热闹的邻居解散了,埃文这才猫着腰从柜子后面爬出来,小跑到窗边把窗帘完全合拢。房间一片漆黑,日光被完全隔绝在外,埃文的心还未完全安定,沉闷的忧愁又笼罩上来。
亚当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周,埃文每天都能在新闻和广告上看到他,如此贴近,又无比遥远。
叹了口气,埃文弯下腰,简单清理地上的碎玻璃。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手,血涌了出来,埃文抿抿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伤口并不严重,但玻璃碴留在了伤口里,稍稍一动就疼得很。埃文找来酒精和棉签,清理伤口准备止血,但他实在不擅长这种事,绷带缠得歪歪扭扭,血一次次打湿了纱布……
“可恶……怎么止不住血啊……”
“埃文,我来帮你。以后记得小心些,碎玻璃留给我来收拾就好。”
埃文霎时愣住了,他蓦地回头,却只看到冷清清黑漆漆的家,一如现实般孤寂。
“是啊,他已经不在了……”
埃文擦掉眼泪强打起精神,他忍着疼处理好伤口,把碎片扔到垃圾箱,戴上口罩和鸭舌帽,提着水壶从后门溜了出去,准备给屋外的小树苗浇水。
清水润泽大地,不知不觉中,这棵小树苗已经长到了埃文膝盖那么高。埃文低头看着它,不由地笑起来:“你可要加油,再多长高些,我还等着在树荫下喝茶呢。”
不过能见到那一天的,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干啥啊,浇个花跟死了对象的单亲家长注视小孩一样,恶不恶心。”
唐突的调侃从篱笆方向传来,埃文转过头,看到老乔治就站在院外注视着他。自打带着亚当逃亡以来,埃文就再没亲自去拜访过他,只是通过电话道了歉,支付了赔偿金后就再也没有来往。后来埃文听说,有些无良记者们翻遍全城的人脉调查出亚当原本的雇主和工作场合,为此没少骚扰身为老板的乔治,去仔细打听才知道,老乔治干脆把店一关,直接退休回家带孙子去了。
埃文没料到金盆洗手的好爷爷乔治会出现在自家门口,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愧疚,支支吾吾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
老乔治一挑眉,把烟屁股吐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你什么你,上车!”
“诶?什么?上车?去哪?”
“哪那么多废话!”老乔治瞪视着埃文,狠狠地拍了下身后的新车,“赶紧的,带你去看你男人。”
事情当然和字面意义不相符,乔治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带埃文去参加最近正在举办的一个仿生人展览会。根据主办方安排,展览会的闭幕式上会邀请那台传说中的完美仿生人和他的研究团队,也就是说,亚当会来现场。
闭幕式热闹非凡,亚当的出现更是将气氛烘托至顶点。他站在聚光灯下,微笑着回答每个人的问题,看上去和记忆中一样礼貌稳重。当讲到仿生人的身体结构时,科研人员在屏幕上展示出亚当身体的透视图,可以看见人造皮肤下的每一根螺丝,每一寸金属。
埃文没有挤到最前列,他站在人群末尾,不鼓掌不提问,只是远远看着亚当,和屏幕上精准细致的机械展示图。
本以为只要远远看一眼,确认亚当很安全过得很好,心里的空虚就能释怀。然而事与愿违,他根本不是那么无私的人,非但没能缓解寂寞,更多情感与过去美好的片段向他袭来,仿佛有一双无形的金属手掌从展示图中伸出来,用力扼住了他的咽喉。
强烈的窒息感逼得埃文冒出一身冷汗,他恍恍惚惚地抬起手,在自己脸上捏了一把。
很柔软,带有生命特有的温热
', ' ')('气息,毫不起眼。反观不远处的展示台,亚当安静地伫立在自己的身体的平面剖析图旁边。尽管拥有与人类相近的容貌,内侧却是精密的科学结晶。他是被誉为奇迹的完美仿生人,受到全世界的瞩目。
好遥远,他们两人所处的世界,真的真的好遥远……
星星永远是星星,就算从天上掉下来,也不是凡人可以触及的存在。
“怎么样,阔别多日再看到你男人心情好点没?你可千万别一个冲动跑上再带人私奔一次啊!”老乔治嘴里嚼着甜甜圈,随口开玩玩笑。
“我不会的……”埃文扣弄着手指盖,小声嘟囔,“反正也跑不掉……”
“怎么看上去兴致不高啊?不科学,我还以为你会扑上去抱着他哭嘞!”
“才、才不会呢!”
乔治撇撇嘴耸耸肩,把视线重新投向舞台:“不过说回来,我也没料到今天这种情况。0075……不对,他现在叫摩西是吧?他在我手下工作这么多年,我咋就没看出来他有这个潜质?”
“他叫亚当……”
“啥?”
“他不叫什么摩西,他的名字是亚当!”
埃文的声音突然提高,但在熙熙攘攘的展览厅里依旧毫不起眼。他瞪视着乔治,愤怒让他全身发抖,呼吸都在打颤,而后快速转身离开了展览厅。由于埃文的情绪过于慌乱,他根本没注意到,远在人潮彼岸的亚当偏过头,温柔而伤感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长达五秒。
真是太糟了……
完全没摸清楚状况的老乔治呼哧呼哧追上来,气息都没调整平稳劈头盖脸就开骂:“小兔崽子,跑这么快干什么!赶着投胎啊!”
他本准备继续骂,结果看到埃文可怜兮兮躲在树荫里的样子突然有些不忍心下口,于是叹了口气,掏出根烟点上:“你摆出这副表情,让我这种刚当爷爷的糟老头情何以堪啊。要不要来一根,可以放松心情哦。”
埃文犹豫片刻,摇头拒绝了:“我没事,只是不想待在里面了……”
“随便你,我无所谓。”
“我有个问题……”
“你说,心情好我就回答。”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不只是让我见他一面对吧?”尽管心情复杂,但埃文的脑子还算清晰,早就看穿老乔治的目的不会那么单纯。
“你看上去像个书呆子,没想到还挺机灵。”老乔治吐出几朵烟云,“前两天我听之前合作的销售说,你宝贝的那台仿生人就要被带走了。带去哪还不清楚,但我猜应该不会留在城里,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说还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
埃文怔住了,他确实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到来。
“哎呀,我心想你一片情深,还经历了那么多事,怪不容易的。觉得至少应该让你最后跟他道个别,就联系销售给我搞了两张票。不过看你这反应,感觉是我自作多情了。”
“不,我很感谢你,真的……”
埃文说着,从阴影下走出来,郑重其事地注视着乔治抽动嘴角。他似乎是想朝罕见表达关爱之情的退休老板笑一笑,无奈却只挤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异表情。
再笨的人都能看出埃文的异常,乔治也不例外,他吞咽着唾液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决定装迟钝不去为难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嘿,你这臭小子跟我客气啥啊!我也就是退休了实在太闲,孙子又吵着想要这次展览会上的周边,要不然我才不管这种闲事嘞!”
“不管怎么样,谢谢,真的,谢谢你……”
无论圆满与否,至少在这段短暂感情的最后,能再见到亚当就够了。哪怕是仅有数分钟的短暂见面,在未来贫瘠孤独的生活中也会成为温暖他的星火。
从展览会回到家后,埃文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环顾生活了多年的小屋。屋里有陈腐阴郁的烦闷,也有鲜活明亮的希冀,情感的漩涡洗刷着他的小屋,视线所及之处全与亚当有关。
必须把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抹去,必须。只有这样做,故事才能迎来最后的结局。
埃文把家里所有和亚当有关的东西都封存进了储物间:他用过的厨具,他睡过的床,还有那张承载着太多回忆的旧沙发……所有的一切都被没有回忆的新品代替,满屋都弥漫着新家具特有的刺鼻气味。埃文本想把那棵小树苗也连根拔除,可是天天看着它长大早已生了感情,根本狠不下心,于是下定决心不再浇水不再施肥,随便它自生自灭。
在这种近乎无情的坚决中,新生活开始了。
除了那棵过于顽强的小树苗之外,新生活倒还算顺利。埃文换了份工作,在一所私立学校里当机械学的老师,一周五天都住在学校宿舍,只有周末才回家看看。学校里人际关系比较简单,他又内向孤僻,没人好奇他的过去。亚当依旧是红人,到处都是和他有关的新闻和研究,最新一条消息说有科学家复制了亚当的人工智能想去培养,结果以失败告终,反而进一步证明了亚当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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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文随意翻看着新闻,瞥到亚当的照片时呼吸猛然一滞,缓过来之后,他把亚当的名字列入了屏蔽列表。
平淡的生活如流水般逐日逝去,曾经刻骨的痛苦消失不见,亚当的音容也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逐渐淡去。埃文似乎真的在慢慢放下,就像大家总说的那句话一样,时间可以解决一切,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但愿如此……
某天夜里,窗外下着瓢泼暴雨,埃文正在边看综艺节目边享用微波炉煎饺当晚餐。
轰隆一声雷鸣响起,震得墙壁瑟瑟发抖。埃文吓坏了,他狠狠哆嗦了一下,前一秒还在担心极端天气会不会影响电闸,下一秒视线就落入了黑暗之中。
停电了。
咚、咚、咚。
三下轻缓的敲门声在肆虐的狂风暴雨中响起,说不出的诡异。正常人谁会在这种天气拜访?独居遇到事儿本来就容易紧张,埃文吞咽着唾液,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瞪着房门。根本不敢走上去开门。
敲门声再次响起,孤苦伶仃的埃文吓得手脚冰凉,赶忙在身边寻找有没有什么可以防身的武器。
“埃文。”
几秒后,一个熟悉到深入骨髓的声音跨过雨幕,仿佛和煦的春风,温柔抚慰着埃文焦虑的心绪。
拂去心底的尘埃,封存已久的记忆与思念依旧鲜活明艳。
“是我,我回来了。”
亚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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