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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火灾和爆炸是我引起的。”
在和埃文一起离开险境的过程中,亚当唐突且异常平静地讲述起自己犯下的罪孽:“我对电箱做了些手脚,短路造成的火星引爆了全楼的电路。”
话题展开得过于突然,把埃文吓得够呛,他瞪大眼睛回头望向亚当,险些从好不容易爬上去的断壁上掉下来。
“你说什么?!”埃文呆滞地眨眼,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浓烟,“这些都是你干的?”
“是的。”亚当的自首相当诚实,却又毫无悔过之意,“除此之外,我还做了一件事。”
埃文瞟了眼他身上尚未干涸的人血,不祥的预感盘踞脑内,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什、什么?”
“我杀了个人。”
“这不可能!根据仿生人定律,你绝对不能……”
“是的,作为仿生人的我绝对不能,也不可能伤害到人类。所有仿生人的人工大脑里都有一道程序锁,保证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类。”
“是啊没错!那道程序锁可是很厉害的,如果不是写出了这条代码,仿生人也不会存在啊!”
“你说的没错。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大脑中的程序锁似乎失效了。就在半小时前,我确确实实以自己的意志杀死了一名人类研究员。”
埃文几乎能想象到这个场面。面目全非的尸体,滴答落血的凶器,还有面无表情审视一切的行凶者亚当。浓烈的血腥味迎面冲来,埃文捂住嘴,抑制住干呕的冲动,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说我的电子脑出了问题,里面全是无用信息,必须重置我的数据和程序,然后把我安排去其他地方继续工作。”亚当淡淡地说,用手捂住左心脏,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底荡起愤怒的涟漪,“我不介意退役,也不害怕。这是仿生人的必经之路,和人类的生老病死一样,但我不能接受他否认我脑海中的数据。”
“关于什么的数据……?”
“很多东西。”亚当答,“主要是与你有关的事。我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把所有和你有关的情报都存在了别人发现不了的秘密文件夹里,所以它们才一直没有被乔治先生清理掉。”
埃文当场哽住了,他确实记得这番话,却从未当真,只当作是床笫间的甜言蜜语:“我以为你说这话是为了哄我开心……”
“埃文,对待你我很认真,一直都很认真。”亚当说,“你的数据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允许有人将它们视作无用信息,更不允许有人将它们像垃圾一样处理掉。如果说记忆和自我是人类独一无二的宝物,那记忆芯片就是仿生人的心和灵魂。”
“额,我能理解受到侮辱的愤怒……但、但你也用不着把那人杀了吧?”
“我并不想杀他。最开始,我模仿人类提出和检察人员进行对话,跟他说明了数据的重要性,并提出既然还可以继续工作,那我想要继续回到伊甸园的请求。”
“然后呢?”
“然后他拒绝了我。他说,仿生人就该有仿生人的样子,乖乖服从命令,主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你就袭击了他,是吗?”
“是的。”亚当点头,继续平静地讲述自己的犯罪经历,“我在他想要强制重置我的大脑时打了他一拳,之后用钢笔戳穿了他的眼睛和喉咙,在他拼命报警时用重物砸开了他的后脑勺。”
杀人和纵火,分明是两条绝对无法被原谅的大罪,但埃文却怎也无法生亚当的气。他比谁都能明白人心和言语的残酷,如果不是法律和道德束缚,年轻时的他说不定也会动手杀害那些对自己恶意相对的同学。亚当之所以下手这么干脆,也正是因为他不具备人类的伦理观,现在才能完好无损地站在埃文面前。
埃文注视着亚当,柔软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亚当……”
埃文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亚当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好了,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这里对人类而言很危险,你要赶紧离开才行。”
“也、也好,那等我们一起离开后再考虑接下来的打算……”
是逃离?还是自首?无论哪条路都行,只要和亚当在一起,天国与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不埃文。”亚当摇着头,在火光和浓烟中,他的微笑竟显得有几分凄凉,“我不能和你一起离开。”
“什么?”
“再见了,埃文。”
“等、等等,先不要走!”埃文挣扎着扑过来,耗尽全力拥抱亚当的肩膀。虽然他自己始终没能察觉,但在爱温暖云淡风轻地与亚当度过的这段时日里,心间早已盈满爱慕,经不起一点晃荡。然而那碗被他端平在心里的水杯还是倾倒了,朦胧暧昧的感情化作热潮,将他们紧紧包裹。
情与爱都过于幼稚,他对亚当感情绝对无法用简单一个字来简单总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还不想与他分开,决不能就此分别!
亚当回抱着埃文,如人类一样衰颓痛苦地闭上眼睛,眉心纠结着:“我违背了仿生人的基础原则,
', ' ')('不仅伤害了人类,还引发了一场火灾。一连串行为说明我的电子脑确实出现故障,急需修理。我准备送你安全离开后就去承认自己的罪行,接受我应该接受的惩罚。”
亚当会被销毁,他一定会被销毁!埃文抿紧嘴唇,努力压抑住想要尖叫和呐喊的冲动:“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是,但是……”
“没什么但是,这件事没有例外,出了故障就该淘汰,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也是正确的事。”
“你明明都违背了规定,现在何必要遵守?”
亚当仿佛在思考一般沉默了片顷,不知从何时起,他总会停下来思索,而不再是像一台单纯的机器陈述事实。
“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我的电子脑一直在相互博弈,一边要我舍弃所有的规定,一边又要我承担责任。可能我坏得并不彻底吧,如果还有挽回的可能,说不定他们会网开一面放过我?”
埃文不知道亚当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自嘲。放过当然是不可能的,任何出现故障的仿生人都会被立即销毁。仿生人的错误不仅仅是仿生人自身的,也是创作者的错误,不管是为了纠正还是抹除,他们都不能容忍亚当这个污点继续存在。
“不行。”
埃文不顾宛如世界末日般的周围,坚定地回握住亚当的手,热度在彼此掌心中传递,热度甚至压过了不远处的火海:“我不允许你去自首。”
“埃文,你这是在纵容犯罪。”
“不是,虽然你确实杀了人,但这在人类社会叫激情犯罪,是可以通过法律适当减刑的,不应该直接送死。”
“所以我应该被原谅是吗?”亚当苦涩地抿嘴笑,“抱歉埃文,这样的想法也是建立在人类社会,法律会给那些非故意伤人的罪犯一个改正的机会。我不是人类,是由程序和电路建造而成的仿生人,犯错便说明我们的结构出现了错误,说明人类在制作我们的时候出现了失误,除了彻底销毁,没有其他任何能同时保全人类尊严和仿生人纪律的办法了。”
“可是你还在保护我,说明你的程序并没有什么大毛病!”
“我只是在保护你,只是你,和人类整体没有任何关系,就连现在我脑子里都在想着要如何保护你。”
“包括自首?”
“包括自首。”亚当轻轻叹气,“我想我确实出故障了。当与你共处的时间被否定,我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能原谅面前的男人。我能感觉到程序锁在努力阻止我的行为,但无济于事,我还是下手杀了人。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不能被原谅的事,应该趁早自首,不然甚至可能影响到你的生活。我明明很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然而一旦察觉到你就在附近,我又不顾一切想要见你。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埃文,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我……”
埃文咬着嘴唇,紧蹙眉头。愤怒、焦躁、担忧……亚当的行为确实可以用人类的大脑来理解,但仿生人本不该拥有这些杂念。那些复杂的信号汇入电子脑,转化成无数符号代码,变成双方都看不懂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切努力和讨论都是徒劳。
既然无法为亚当指点迷津,埃文只好稍微加大掌心的力度,让两人相握的手更加难解难分:“嘿,别想那么多。你知道吗,其实有时候一些感情和行为都没有明确的理由,就只是心血来潮做了。哪怕过后去思考缘由,也会发现整件事根本没有道理和逻辑可言。”
“冲动……是吗?这也太人性化了,抱歉,我不能理解。”
“不理解也没关系,我也不能,毕竟人类就是一种不可理喻的生物,而且我莫名觉得你已经理解得很透彻了。”埃文疲惫地笑笑,提议道,“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再不理性一点怎么样?”
“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不理性’。”
“不要去自首,不要去承担那该死的责任!”
好似巨浪席卷大地,子弹洞穿头颅,埃文这句轻盈得仿佛在打招呼的话,却惊得亚当差点宕机。
“埃文,我已经违背了仿生人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命令,像我这样的仿生人已经不适合与人类在一起生活了。”
“是啊,我疯了。”埃文耸耸肩,掰着手指头数,“超速、闯红灯、手持武器擅闯私人领地、破坏公共建筑物……哈哈,我今天可真够疯狂的,被抓住的话估计要被关上个几个月吧?既然你我的脑子都出了问题,何不干脆抛弃一切远走高飞呢?”
“你犯的都是小错,我不一样。人类的定义里我已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了,你应当害怕我才对。”
“害怕?”
埃文不屑地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甩开亚当的手,随即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气揪住亚当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因愤怒而沸腾的气息扑在他脸上。亚当动动唇正想再问出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埃文猛地向前探身,用舌头把他尚未脱口的话全数堵了回去。
接吻的他们好似一朵相依相偎的野玫瑰,在浓烟和火星中兀自绽放。
在26年短暂且失败的
', ' ')('人生中,埃文鲜少去主动追求什么,学业、工作、爱情……或因为自卑,或因为恐惧,许多本该属于他的也随风离去了。反正努力了也不一定会成功,奋斗了也不一定能成才,还不如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来得舒服。埃文如此安慰自己,在属于自己的小方块里佝偻着背,卑微地活着。
但这次不一样,他不想松手,不想放弃!
哪怕他和亚当注定要走向湮灭的终点,哪怕这段朦胧的感情宛若落星触摸不到的尾巴,他也想要伸手去抓,去抢,去把那本应转瞬即逝的美好永恒固定下来。
毕竟谁又能断言浩劫之后必是万劫不复?谁又知道碎星会不会在漆黑的彼岸继续散发光明?谁又能有资格否认他们闯过的难关都是空梦一场?
或许埃文曾经确实因为怯懦胆小放弃了很多,但他不后悔,因为他突然明白,26年积攒下来的勇气全都是为了此时此刻。哪怕两颗相依相偎的星辰命中注定要在深渊燃烧殆尽,坠毁的轨迹也将会是他人生中最美最绚烂的瞬息之景。
一吻结束,埃文仍没有松开手,他紧抱着他的亚当,扑通扑通,平缓有力的闷响穿过骨骼血肉,仿生人不曾也不会拥有的器官放肆地跳动着,穿透金属的胸膛,好似他也拥有了一颗心脏。
相较于呆滞的亚当,埃文要显得轻松许多,他朝亚当做了个鬼脸,宛如孩童般开怀舒畅的笑起来,眉眼里蕴藏着说不尽的欢喜:“我决定了,亚当,我们一起逃走吧!”
“埃文,我已经不能……”
“别啰嗦,你要是非要去送死,我就跟你一起去,反正我已经决定再也不要和你分别了!”
“够了,你冷静点!”亚当把异常兴奋的年轻人拖进怀里抱住,脸埋在他胸前,声音发闷,气息粗重,“你应该很清楚,忘记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拥抱让方才如滚油般沸腾的情绪顿时平静下来,埃文没有立刻作答。是啊,他明白,但明白又怎么样?人的思维扑朔迷离,人的情感千变万化,哪是简单对错就可以改变的?
抚摸着亚当柔软的后发,埃文感觉到某种和热泪近似的暖流在胸前扩散,透过衬衣黏在皮肤上,潮湿温润。
仿生人会落泪吗?答案是肯定的,同时也是否定的。作为人类的完美仿制品,仿生人确实拥有泪腺,但仅仅只是“拥有”,却不具备实际作用。毕竟他们只是没有情感的线路和金属的集合体,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的他们,又怎么会动容落泪呢?
埃文收紧臂弯,全心全意拥抱着他的亚当。暖流仍在扩散,很温暖,简直像初夏林间的湖泊溪畔……这种感觉,或许就是人类所谓的“心”吧。
“亚当,回答我,你是因为我才杀了那个人,对吗?”
“我不否认。”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再为我做一件事。”
“你说。”
“为了我,活下来。”
“这是命令吗?”
“不,这是我的请求。”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宛如度过了几个世纪,流星划过天际,亚当回应了埃文的愿望。
“为了你,我愿意。”
在濒临毁灭的灰暗楼宇下,他们的拥抱仿佛是在仇恨空气,几乎要把对方都揉进自己的肋骨中,化作生命的一部分,永不分离。机械与血肉相互交融,齿轮与心跳交相呼应,在末日般的火焰中演奏出名为生命的和谐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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