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裴誉和成宣是苦口婆心,还是义正词严,但那连文彦俱是油盐不进。他们手上既无确凿证据,又不能滥施刑罚,无可奈何,最终只得离开张氏旧居。
裴誉知她闷闷不乐,便宽慰她道:“人心难测,我们尽己所能,有些时候亦是无可奈何。”
成宣抬头望了望那晴空,心中难受:“海棠姑娘一定也很留恋这世间。只是她足够勇敢,才愿意承担一切。”
裴誉温言道:“当然是。她比这世间上大多数的人,都要勇敢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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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这桩引起永安城轩然大波的案子经都察院稽查,再交刑部审理复核,最终判了海棠枭首示众,而连蕴、方凝及连文彦则被罚充军流放至边塞酷寒之地。
案子尘埃落定,成宣却郁郁寡欢了好些时日。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杜大人想必会痛不欲生。
真到了那日,她几乎想称病不到大理寺,又觉逃避现实并非一个三法司刑狱之人所为,还是咬牙到了寺中。
她在如小山般的文书中埋头苦干了半日。这半日里,寺中同僚好似也有默契,大家谁也不对成宣提起任何有关海棠行刑的事情。
成宣那天留到最后,直到街上一片静寂,打更人出来报了子时,她才敢离开。
等她出得大理寺门外,却发现还有人百无聊赖坐在台阶处,抬头看着漫天星光。
裴誉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嗤笑道:“真是胆小鬼,现在才出来?我看你早先向谢大人和萧大人回禀案情时,两位大人夸你心思缜密,你可是一点不带脸红的。”
她提了提衣袍,也干脆地坐在他身侧,理直气壮道:“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她咬了咬牙,想说那可是一条人命,却不知怎么开口。
“今日我便在刑场上。”见她立时捂住耳朵,不愿再听,裴誉却还是继续道:“我见到了杜鸿年大人。他就那样默默站在人群中,海棠姑娘应当也见到了。”
成宣倔强地捂住耳朵。裴誉觉得她掩耳盗铃颇为可笑,又道:“我分明看见海棠姑娘对着杜大人的方向,喊了一声爹爹。”
成宣气恼极了:“我说了不听,你为何还要说?”
裴誉不急不恼:“那你也可以走掉。但是下回呢?再下回呢?还有像海棠姑娘那样的犯人,你也是避而不谈吗?”
“我……”成宣明知他说得有理,却还是心底难过。她一下泄了气,问道:“那后来呢?”
“杜大人也看见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流眼泪。后来,海棠姑娘便伏法了。”
成宣更难过了,她气得站起身就走:“早知道就不问你了!白白难受一场。”
“怎么会是白白难受一场?你可还记得,你说投身刑狱只为了有朝一日,让世上再无如你父亲一般蒙受不白之冤的人。”
成宣不料他将初见时她所说的话记得如此清楚,顿时定住脚步,她似是明白裴誉话中何意。
裴誉一字一句道:“难受是对的。会难受的人,心里才会时时刻刻问自己,是否无一丝遗漏,是否已竭尽自己所能?”
成宣不语,只是极轻极轻地点了头。
裴誉又道:“我派人到岷州府查过你,他前些日子返回永安了。”
成宣一惊,这数日朝夕相对,合作无间,竟忘了这是个知道自己乃女儿身的瘟神。啊不,战神。
她立刻转过身来,点头哈腰道:“怎么了裴大人?”
裴誉见她卑躬屈膝状,顿觉有趣:“你说呢?”
成宣瞪大眼,差点把心中所想也喊了出来——我怎么知道!
她的脸色在瞬息间变化无常,裴誉愈发觉得好玩:“岷州府记录与你所说一致。不过,我可有一事要提醒你——”他拉长道,“你千万别被识破了,否则连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成宣轻轻松了口气。薛伯父为了她的假身份可是费尽心思,只看府衙记录,是绝对不会有异常的。
她点头如捣蒜:“大人说的都对!卑职都听大人的!”
但她心中却腹诽:若是被人识破,她定要把裴誉也拖下水,说世子大人是从犯。
裴誉见她乖觉,满意点头:“走吧。”
成宣小心翼翼问:“去哪?自首吗?”
裴誉真想敲她脑壳:“去夜市!”
她听罢,顿时把被瘟神缠上一事抛诸脑后,兴高采烈跟上:“大人,等等卑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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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大理寺。
寺内有仆役急匆匆来报:“定西关卫所来信,说是有流放充军的犯人自尽了!”
成宣有些不好的预感,从议事堂匆匆赶出来,想抢过那封跨越数千里风雪才来到大理寺的公文。
裴誉却先一步接了过来,他匆匆一阅,颓然道:“他们明明逃过一劫,为何还要如此……”
那公文上,都曾是她熟悉的名字:张连氏、朱方氏,还有那个被她说忘恩负义的少年连文彦,三人竟然在流放途中,趁守卫不备,相约自缢而死。
“原来他们亦是一早便盘算好了……”等海棠姑娘了无牵绊地走了,他们才甘心赴死。
她望向寺外,永安城已入了秋,满街银杏叶落,铺就一地锦绣颜色。
那无边秋色,慢慢化作漫天飞雪的定西城。她仿佛见到他们三人,在刺骨寒风里,一脚又一脚踏在雪上,含笑走向自己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