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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祝珩不喜欢戳人痛处,见他不愿多提,便收住了话头:“去敲门吧。”
行宫里没有安排侍奉的人,只有两个内务府派来看护行宫的老宫人,在宫里侍奉了一辈子,圣上开恩,临了得到一个清闲的差事。
能在宫里活到这把岁数的都是人精,看见那标志性的雪发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拜见六皇子。”
今年暑气绵长,一直到立秋还热着,月前圣上带着一众皇子公主来行宫避暑,唯独缺了这位不祥的六皇子。
祝珩咳得胸口疼,懒得说话,只随意地摆摆手。
他是第一次来行宫,仅有的印象都是儿时从祝子熹嘴里拼凑出来的。
那是祝氏还没没落的时候,祝苑,也就是他娘刚被册封为后,祝氏一族蒙了圣恩,得以来行宫小住。
祝苑入宫第三年生下了祝珩,早产,祝苑大出血,太医署终究没从阎王手里抢回人来,祝苑生产后挺了三天,还是撒手人寰了。
从那以后,祝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变故频生,兵权被收,最后只留下一个没有实权的国公爵位。
这么一想,他还真是挺煞的。
只可惜克的都是祝家的人,没克到他的皇帝爹。
祝珩遗憾地摇摇头,挥退宫人,独自进了宫殿。
这一处行宫修建时引了温泉,宫殿内有一条长廊,一直通向温泉池,沿途雾气熏蒸,又闷又湿。
祝珩扯开衣领,感觉胸腔里的冰被热腾腾的雾气蒸开,连呼吸都顺利了几分。
他身子娇贵,受不了寒也受不了热,在温泉池边站了一会儿,胸膛就泛起大片猩红的斑纹,看上去就像被泼了一身的血。
宫殿里点了灯,明晃晃的。
祝珩低头看了半晌,眸光暗沉,默默合拢了衣袍。
祝珩认床,这一夜没怎么睡,接二连三做了好几个梦,一会儿梦到老和尚教自己念经,一会儿梦到骗小孩的传家宝,到最后又梦到南秦战败,宫里来人要拿他这个不祥之人祭天……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灰蒙蒙的月光从窗棱缝隙透进来,门外立着一道人影。
祝珩下意识绷紧身子,片刻后又放松下来:“楚戎,准备一下,我要洗漱。”
那道人影动了动:“是。”
祝珩坐起身,提着衣领看了看,胸口处的痕迹已经褪下去了。
他不是个会对别人好的人,昨晚根本忘了要安置楚戎。
热水打来,祝珩洗漱完又窝上了床:“你也休息一下吧。”
楚戎想说不用,但一张嘴就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退到了外殿。
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祝珩掐着指节算了算,楚戎今年才十三。
他十三的时候在做什么?
祝珩鲜少回忆过去,半天才从自己乏善可陈的岁月里找出一件有记忆点的事——花神节。
那段时间他迷上了话本,晚上偷溜出佛寺,正好遇上大都的花神节,他挽了发髻,用薄纱蒙面,扮成了女儿家。
花神节是南秦独有的风俗,用以祭拜花神,家家户户都会点上花灯,彻夜欢歌曼舞。
在花神节上,男子可邀请自己心仪的姑娘同游,在花神祠求一盏写着两人名姓的花灯,便可以长相厮守。
祝珩被人潮推搡着走过长街,胸腔里灌满了冷冽却新鲜的空气,他扶着栏杆咳了好一阵子,才将闷在身体里的香灰都咳了出去。
原来佛寺外的世界如此快活。
为防被认出来,祝珩拢紧了面纱,一路上都低垂着眉眼,直到随着一群女子登上无比热闹的高楼,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
楼下挤满了人,大多是男人,摇曳的花灯悬挂在楼阁之上,在夜色中连成了一片灯火人间。
这里是花神祠。
花神祠。
痴男怨女们求花灯,祈姻缘的地方。
他慌忙下楼,还剩五六级台阶的时候,面纱突然被风吹掉,在夜色中飘下楼,擦着花灯落到了一个人脸上。
那人抬眼看来,隔着薄纱,头发乱糟糟地堆在脑后,像吸饱了日光的绒线团,灿烂辉煌。
南秦的花神节远近闻名,每逢此时,邻近的东昭、迦兰、西梁、北域……都会有异族人前来大都游玩。
“你,不我你的……”
孩童嗓音,笨拙错乱的语序,原来是个不会说南秦话的小异族。
祝珩定了定心神,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躲在昏暗的阴影中。
踩到地上才发现,小异族还没他高,瘦得皮包骨头,祝珩估摸着他才七八岁。
小异族紧紧攥着面纱,咿咿呀呀地叫嚷着,吐出来的话音模糊又古怪,许是见祝珩没有反应,他又用手比划起来。
祝珩有点想笑,指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我听不懂。”
小异族有一双很特殊的眼睛,眼窝深陷,睫毛很长,在烛火的
', ' ')('映照下,那双眼睛如星如墨,让祝珩想起佛寺里的狸花猫。
狸花猫很活泼,常常去山下玩,后来被山下的小孩抓住,打折了一条腿,整日恹恹的卧在佛像下,圆溜溜的眼睛不复生气,没多久就死了。
小异族脖子和手腕上都戴着项圈,祝珩认识,那是用在奴隶身上的。
或许再过不久,这个小异族也会像狸花猫一样死去。
祝珩扶着栏杆,咳得撕心裂肺。
小异族瞪大了眼睛,本来脸上就没有肉,这样一瞪眼睛更大了,里面盈满了担忧。
除了老和尚和祝子熹,祝珩第一次在别人眼里看到担忧,他忽然有些想笑,谁知嘴角还没扬起来,就咳出了一口血。
小异族吓呆了,猫儿眼颤了颤,祝珩微微弯下腰,抽出了小异族手里的面纱。
祝珩骨子里要强,不愿让人看到狼狈的一面,他忍着胸口炸裂的痛意,用面纱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挤出一丝风轻云淡的笑。
话本子中毒,他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奴家失手,官人莫怪。”
像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不小心将手帕遗失,跟人道歉。
祝珩闭了闭眼,之后他发了一场高热,翻来覆去烧了三天三夜,那场高热几乎要了他的命,醒来后他连小异族的脸都记不起来,只那一句“奴家失手,官人莫怪”记得清楚。
直到现在他都不能完全确定,那究竟是真实经历过的事,还是他因为话本做的一场荒唐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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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宫里住了半月,祝子熹差人送来了药,嘱咐祝珩好好养病。
祝珩歪在躺椅上,余光瞥见楚戎搬来药壶,支起火堆,不由得牙疼起来:“你非得在这里熬药吗?”
楚戎一边生火,头也不抬:“二爷吩咐了,要寸步不离守着殿下。”
祝子熹行二,没袭承老国公的爵位前,大家都称他一声祝二爷,现下也只有府内亲近些的人这么称呼了。
“给我上刑,还守着我磨刀,亏得我心大,不然药还没熬好,我先吓晕了。”
楚戎木着脸蹲在火堆旁,他已经习惯了这位殿下时不时的口无遮拦:“依照殿下的吩咐,向送信的人打探过了,北域大军已连破五城,圣上有意让二爷领兵。”
“什么?”祝珩坐直身子,“北域王廷势力纷杂,虽兵力强盛,但难以找出统领大军之人,如何能在半月内连破五城?”
南秦的存亡轮不到他操心,但事关祝子熹,他不得不上心。
“领兵之人名为燕暮寒,攻破睢阳城之日,燕暮寒将副将全部绞杀,尸体现在还挂在睢阳城的城墙上,北域大军以他为首,莫敢不从。”
北域出兵,每一个副将背后都有一股势力,是平衡也是掣肘。
杀死所有的副将,意味着与大半个王廷为敌,代价太大了。
玉冠扣得太松,掉到了软榻上,祝珩微眯着眼睛,半张脸隐匿在雪发后:“这个燕暮寒,不简单。”
此等心性魄力,统领虎狼之师,祝子熹对上他恐怕凶多吉少。
祝珩接过熬好的药,用勺子搅了搅:“楚戎,你回一趟大都,查一下燕暮寒。”
“可二爷说……”
勺子“当啷”一下掉进碗里,溅起些许滚烫的药汁,祝珩毫无所觉一般,语气淡淡的:“你现在跟着我,眼里有我一个殿下还不够吗?”
“奴不敢。”楚戎跪在地上,叩头,“请殿下恕罪。”
祝珩看了看天色:“现在启程,日落前回来。”
加上睢阳城,北域大军已经连破六城,大都里人心惶惶,关于燕暮寒的各种消息早就传开了。
日落之前,楚戎回到行宫,将打探到的消息一条一条地转述给祝珩听。
楚戎:“燕暮寒原名燕木罕,出生时被遗弃,由延塔雪山上的狼群养大。”
祝珩挑了挑眉,啜了口茶。
楚戎:“燕暮寒今年十八岁,此次南征本来定了其他人领兵,北域长公主举荐了他,他亲手杀了那人,夺下了将军之位。”
祝珩手一抖,茶杯没拿稳,摔了。
楚戎搓了搓耳朵,眼观鼻鼻观心:“有传闻称,燕暮寒是长公主的帐中人。”
祝珩被呛到,喷了他一脸茶水。
狼神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北域的长公主已经快四十岁了,燕暮寒今年十八岁,做她的儿子都绰绰有余。
如何能……
祝珩的精神遭到了冲击,一时心绪难宁,又咳嗽起来:“你这消息,咳咳,是从哪里打探回来的?”
怎会如此离谱。
楚戎捋下脸上的茶叶末,十分冤枉:“大都里都传遍了,我说的还算客气,传闻说那燕暮寒是北域长公主的帐中人、裙下郎、枕上客……可污糟哩,怕污了殿下的耳朵,我已经省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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