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99节</h1>
这又是怎样的风采!
风采的背后是风骨。公元前684年,鲁庄公率军与宋国作战,一个名叫县贲父(贲读如奔)的战士担任他的驾驶员。战场上,拉车的马突然惊了,鲁庄公也掉下车来。庄公说,照规矩,谁当驾驶员,作战之前是要占卜的。今天有此一难,是因为没有占卜啊!县贲父说,以前从来不出事,偏偏这回出事了,只能怪下臣不够英勇。于是冲进敌营战斗而死。战后,马夫洗马时发现,那匹马身上有一枚箭头。这才明白出事的原因是马中了流矢,并没有县贲父的责任,庄公便下令为他写一篇悼词。为士人写悼词的风气,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7
这样的风骨,史不绝书。公元前480年,也就是孔子去世前一年,卫国发生内乱,大夫孔悝(读如亏)被围困在家中。孔子的学生子路听说,立即前往救援,因为他是孔悝的家臣,也是战士。结果,一场混战中,子路被剁成肉泥。孔子闻讯悲痛欲绝,立即吩咐厨房倒掉已经做好的肉酱。8
其实子路原本可以不去救援的。事实上,他赶到国都时,城门正在关闭;赶到孔家时,家门已经关闭。他的同学子羔,孔悝的家臣公孙敢,也都劝他不必作无谓的牺牲,因为反正来不及了。子路却慷慨赴死。他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有利可图就追随左右,大祸临头就逃之夭夭,我不是那样的人!
同样,子路也不必死得那么惨烈。他的死,仅仅因为在战斗中冠缨被对方用戈砍断,帽子会掉下来。子路说,一个君子,必须活得体面而有尊严。就算去死,也不能免冠。于是放下武器腾出双手,从容地系紧冠缨,任由敌人砍杀。
这又是怎样的风骨!
有风骨就有风采,也有风度。比如在襄老战死知罝被俘的那次战争中,就有这样一段小插曲:撤退的晋军有辆战车陷在坑里动弹不得,追赶他们的楚国战士便停下车来,喊话教晋军怎样修车。修好的战车没走两步,又不动了,楚人又喊话教他们怎么处理。最后,晋军终于从容撤退,一走了之。更可笑的是,晋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一边逃亡一边喊话:楚军弟兄们,谢谢了!到底是超级大国呀,跑路很有经验的嘛!
如此楚人,真是君子风度。但如此风度却让人怀疑:这样打仗还叫战争吗?
当然还叫。只不过,彬彬有礼。
至少,春秋的是。
比如晋楚城濮之战。
军事奥林匹克
城濮之战发生在公元前632年。晋国这边,晋文公亲自到场。楚国那边,统帅是成得臣(字子玉)。开战前,楚帅先派使者宣战,话就是这么说的:敝国的战士,恳请与贵国的勇士做一次角斗游戏。君上靠在车里观赏就行,下臣愿意奉陪。晋文公则派使者回答说:敝国的寡德之君,已经接到了大帅的命令。寡君之所以驻扎在这里,是因为信守当年的诺言,遇到贵军要退避三舍。如此而已,岂敢抵挡贵国的威武之师?不过,既然敝国还没有接到贵军停战之令(其实是已经宣战),也只好拜托大夫您(指楚国使者)转告贵军将士,驾好你们的战车,忠于你们的国事,明天早上见。9
这可真是先礼后兵,跟球赛差不多。
实际上春秋的战争,更像竞技体育。时间,原则上只有一天。比如刚才说的城濮之战,就只打了四月初二这一天。初三、初四、初五,胜利了的晋军原地休整。吃完楚军留下的粮食,就启程回国了。最短的战争,甚至只有一个早上,叫“灭此而朝食”。10地点,则一般在国境线上。国境线叫“疆”,所以叫“疆场”。国境线在“野”,所以叫“野战”。
野战并不粗野,更不野蛮,而且事先要宣战。宣战要派使节,国君或统帅不能亲自出面。但使者宣战,却又必须以国君或统帅的名义。态度,当然是客客气气;用词,也都是外交辞令;称谓,则极其讲究。不宣而战,是战国时代才有的。那时正如孟子所说,是“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11恨不得把对方赶尽杀绝,哪里还有什么礼仪?
春秋的战争,却极讲礼仪,甚至有打到一半停下来行礼的。公元前575年(城濮之战后五十七年)的晋楚鄢陵之战中,12晋国大夫卻至(卻读如却)三次遇到楚王,每次都要下车,脱下头盔,小步快走,表示恭敬。这时的楚王是共王,同样彬彬有礼。他甚至派了一位使者带着一张弓,去慰问卻至。
使者代表楚王说:刚才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有一位穿浅红色军装的人,真是君子啊!他见了寡人就小步快走,会不会受伤了呢?
卻至立即脱下头盔行礼:伟大的君上!您卑微的外邦小臣卻至,追随敝国寡德之君参加战斗,承蒙君上恩准披上了盔甲。公务在身,因此不敢当面叩谢君上的亲切关怀。拜托贵使禀告君上,下臣身体很好,正要与贵军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