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才看得啧啧称奇,在“浮白”不坑穷人的余威中,胆战心惊地随手试了两张,看墨在如绢绸般的纸上缓缓向四周晕染,不觉彻底放松下来,踮着脚几乎将零散在外的品类都试了一遍。
最后,想买六百文一刀的素白和八百文一刀的螺纹纸。
周秀才抬下颌,张口欲呼店小二,却见角落里放了六七个木制的小推车,再一抬头又见东南角有三处半人高的柜台。
周秀才思索片刻,充分发挥秀才公的聪明才智,从角落里推出小推车,将自己想买的素白和螺纹搬了两刀新的放到小推车上,再绕过剩下的架子来到柜台前,定睛一看,一个大柜台其实由两个台子组成,一个木台一看就是镂空的,底下上了暗锁,顶上被挖了两个铜板大小的洞,洞边写着一行字“请将货款投入此处”;
另一个台子上放着一本裁剪得当的小本和一支方便书写的软毫笔,翻开看,第一页第一行写了一个示例——“昭德十六年二月二十,购四尺宣一刀,城东王家”。
另有一行字紧随其后。
“如您囊中有难,请忽略最后一列落款,无需付账,直接将纸张拿走即可。”
周秀才一愣,随即抬头张望,就在不远处,他们这群书生这一两个月十分讨厌的贺掌柜,正淡定自若地站在花间的柜台后埋头拨弄一盘木头珠子,周秀才动了动嘴唇,决定提醒一下这个唯利是图、但最近突然良心发现的少女掌柜——
“贺当家的,世事险恶,您这么做生意,万一来人不讲道理,坚决不付钱,扛着纸就走,您……您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显金拨完十位数的算盘珠子,抬起头,笑着抿了抿鬓发,“谢您提醒,这样的人,我们吃亏上当也就一次,堂中无伙计,不代表咱们花间和后厢没有伙计,我们伙计藏在暗处不出现,只是为了您能更好地体验每一种品类纸张的好坏优劣——宣城府就这么大点地儿,这种吃跑堂的人藏不了多久,必定会暴露于青天白日下,到时便是街坊四邻的唾沫星子都得给他淹死喽!”
时人聪明是聪明,但也着实质朴,虽也有狡猾蔫坏的,但质朴善意的仍旧占多数。
如果真的吃了跑堂,一经发现,便是给余生留了污点。
当下人口固化,轻易不挪窝,生在何处便长在何处、葬在何处,要留了疤,这辈子都去不掉。
周秀才想着点了点头,又道,“还有,若是来买纸张的人不认字咋办?您写得再清楚,也没用啊!”
显金平静地将算盘放置身侧,温声道,“如果他不识字,仍来买纸,那么这刀纸,就算我送他的,也未尝不可。”
第220章 踢个皮球
“大德!有大德呀!”
茶馆里,随着一声惊堂木,周秀才恶狠狠地拍了拍四方桌的桌面,“排面!真是大排面!那么小一姑娘,拨着算盘,头都没抬,风轻云淡着,却硬是让我老周膝盖头差点都软喽!”
“我提醒她,人不认字儿的,买不着您‘喧阗’的东西!”
“您猜人怎么说?”
周秀才说得上了头,没发觉台上惊堂木响后,紧接着全是他的声音——台子上从苏州府过来唱评弹两个角儿的声音都淹没在了他激昂高亢的惊叫声中。
角儿很无语地看着周秀才:您考科举都属于埋没了,您这嗓子不去唱京剧,都是大魏艺术史上的遗憾。
周秀才身侧的长衫配合“哇”的一声,“说什么了!?”
角儿:……他错了,这两人应该去说相声,据说北直隶这一两年这玩意儿特火,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迟早成角儿。
周秀才再拍一下桌面,“人说,若是有不认字儿的来买纸,她就是赠他一刀又何妨!”
周秀才两只手交叠,手背拍手心,“咱就说排面不排面!大气不大气!耿直不耿直!”
“排面——”
“大气——”
“耿直——”
极度配合且此起彼伏的惊叫。
台上两位角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助:这份巡演的钱,他们两就不该来赚!
周秀才隔壁有个羊毛胡子小老儿正埋头喝茶,听隔壁桌聊得起劲,抿唇品了口茶,疑惑地探了一只头出去,蹙眉道,“你们口中的贺掌柜,是不是陈记那位当家人?一个小姑娘,满脑子精怪……”
周秀才“嘿哟”一声,拍了拍桌子角连续三声“呸呸呸”:“那哪儿能叫精怪呀!这叫聪明!”
山羊胡子老头乐呵呵地捧着碗茶汤坐到周秀才身边,学着他们的样子,耸着肩蹑手蹑脚说小话,“……不是说这贺掌柜把整个宣城府,甚至邻近州府的纸张价格都抬起来,好多读书人都买不起纸了吗?”
周秀才点点头,“这是实话。”
山羊胡子老头笑着把茶盏放桌子沿边上,又道,“听宣城学,哦不,听一起喝酒的老头子说,她把你们这群读书人搞得个怨声载道的,你们不怨她?”
周秀才老实点头,“起初是怨的。”
山羊胡子老头极为理解地颔首。
周秀才老实的目光里透露出几分沧桑,“但因爱才生怨,有爱才有怨,如今贺掌柜肯浪子回头,我们便重修旧好、和睦如初。”
山羊胡子老头不由得五官紧蹙、跟看傻子似的看了看周秀才:他早就提议把那些《霸道夫子爱上我》《那书生真俊》的垃圾书都烧掉!烧掉!烧成灰!
山羊胡子老头沉默了片刻,半晌之后,默默把板凳搬远一点,靠到刚刚捧哏声音最大的长衫旁,“那这么说来,宣城府的读书人们还挺支持陈记的?”
高音部长衫也是个憨的,楞呼呼地直点头,“之前的之前支持,之前不支持,现在又支持——”
嘿嘿嘿笑起来,“一刀素白才六百文,我们兄弟几个合伙买一刀,誊抄文章递交老师不要太便宜哦!只要‘喧阗’不涨价,我愿意给贺掌柜举旗一辈子!”
“那白记和陈记,你更偏向哪一家?”山羊胡子打断高音部的彩虹屁。
高音部声音高亢,“陈记!白记天天跟着别人学,吃别人的臭脚(jue)脚(jue)!陈记涨价,他就涨价,陈记推便宜纸,他也推便宜纸,忒没风骨了!我们读书人最重的就是这一身硬骨头!”
山羊胡子老头看这高音部长衫半晌,有些无语:你刚才给贺掌柜举旗一辈子的时候,我看你除了嘴硬,全身都软。
宣城府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