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在市里很排得上名次。人很多,电梯永远不够用。
我沿着侧楼梯慢慢往上走,到第七楼时我碰到了助理。
助理同之前照顾叔叔的陈护士同一个姓,个子也只比陈护士高一点,体重却有些超过正常值,只看脸就知道是个好说话的。刚进公司时他因为性子太软还发生过几起不大不小的欺凌事件。
当时叔叔刚醒来没多久,我正为到底该找个怎样的人来照顾叔叔而烦扰。
后来我就想起了陈阆。他和叔叔有一点点相像,一样都是好脾气地笑,对外界从来不吝于付出与贡献。但陈阆笑时眉眼低低的,像是怕得罪人一样。
说陈阆是性子善良倒不如说是不知道怎么做个敢捍卫自身利益的“恶人”。
他和叔叔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见到我时陈阆明显有些激动。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脸又更快地涨红。
他不敢走近,低着头,嗫嚅着说:“老板,我事没做好。”
他的确没有做到我交代给他的最基本的事,我也不想安慰他,就说:“先这样吧,叔叔是在哪里同你走散的。”
陈阆摇着头:“不知道。”
我皱眉重复:“不知道?”
陈阆一下就慌了:“我真的,没有,我真的有很努力地关注粟哥的!我盯着他看,从他进医院起我就盯着他看……啊因为粟哥挺好看的我后来被几个小姑娘当变态了,她们提醒粟哥,说你旁边有个胖子总盯着你看,你要小心着些。”
我有些哭笑不得,但看陈阆快哭出来了的样子,我就憋着不做出表情。
他继续说:“还好粟哥不介意,他还是给我跟着,还说要不我靠他近些,不然我尴尬。粟哥人真好,就像老板你人一样好。好人都是一家人,你们果然是亲戚。”
我想这都什么破比喻,他这是损我还是夸我。我提醒他:“说重点。”
陈阆“哦哦”了几声。他也知道自己刚说的话实在没太没条理,再经过短暂的脑内语言组织后,陈阆继续开口道:“老板,事情是这样的,这事发生很多次了,但我已经尽力——我向您发誓老板,粟哥他是消失了——我没有为我的无能找借口。粟哥就是忽然间从我的视线中脱离、蒸发,被剥开;或者说,消失了。”
陈阆这回向我强调的是“消失”而不是“失踪”,这是他往日报告里未曾提过的。
我想起叔叔身上之前发生的异状,开始有些头疼。
“具体的。”我向他再次求证。
为了说出接下来的那句话,陈阆可能用尽了自高考毕业后他所残留的所有文科细胞来作比喻。
他皱着脸,说道:“像橘子在我眼前被剥走了。”
“橘子?”
“对。剥开橘皮,只拿出一瓣橘肉。剩下的结构完整如初,连橘皮都能重新盖回去。但整个橘子没有塌下去,不知道什么东西把皮纹撑起。
“粟哥明明是那么显眼的一个人,路过的每一个人都能注意到他。但他忽然不见了,除我之外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表现出惊讶。最开始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因由。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橘子’还是完整的,从外表看它光鲜如初。但橘子里面的那片橘肉去哪儿了?我拿着橘子,我不知道,我找不到。”
陈阆抬头看我,他眼神焦急但没有失掉焦距。他没有骗我,他就是如此感受叔叔的“消失”的。
“他真聪明。”
我听到有声音在我头顶上方游曳。
我抬起头看,笨重的防火门正悄声掩上。叔叔站在楼道的半明暗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或者说敏锐,都可以,哪个都能形容。”
叔叔抬脚往下走了——他好像是往下走了,我没看到他行走的具体动作。就好像他抬起脚,我看着他,然后他就来到了我面前。
叔叔挡在我和陈阆之间。他出现得突然,但之前一直在和我讨论着他的陈阆却没有动作,连楼梯上的防火门都没有继续之前的关门惯性。
一道斜斜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灰尘凝固在光里,像蚂蚁被困在果冻中,动弹不得。
叔叔比我矮。他歪头由下往上看我,一截瓷白的脖子被头发遮了一半,眼睛看我时像猫一样无辜睁着。
“但他没有说对。他不是拿橘子的人,他是橘子里的另一瓣肉。”
时间忽地就又开始流动了。
陈阆“啊、啊”了几声,终于从挡住他的人的背影中认出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