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瑜不搭茬,只说:“云老板年少有为,想必背后是用了一番苦工。”
梁瑾顿了下,才接着说:“有人告诉我,十年功夫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我入了这行,别无选择,就得唱出个名来。只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吃不了这苦,被师父罚了,还偷偷逃出去过。”
“后来被找回去了?”
“不,自己心甘情愿回去的。”
“为什么?”
“爹娘都死了,我无家可归,除了戏班子也没地儿收留我,只是日子太苦,苦得不知为什么活着,只觉得冻死饿死在外面也比成天把腿绑在脖子上睡觉痛快。”
梁瑾笑了笑:“可后来就知道为什么活了,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有了念想,哪怕再虚妄,也敢义无反顾走下去了。”
他说这话时没看萧瑜,只微侧头看着道两边匆匆而过的店铺行人,萧瑜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是淡淡欣喜,淡淡欢愉,淡淡憧憬的,听得人没由来心情也好起来。
于是她叹道:“云老板是爱戏之人。”
“且爱,且不爱。”
“怎么说?”
“学戏十余载,要说无情,断不可能。然而可恨我这生,除此之外,一无所长。”
萧瑜摇头失笑:“一生太长,别太早下定数,以后的日子谁也说不准。况且这世道纷乱,人心浮躁,一生只将一件事做好,也是真情真性的痴人。”
梁瑾转过头来,望向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就像能直望进人心底:
“二小姐真这么想?”
他的目光灼灼,若有实质,萧瑜觉得自己似乎被烫了一下,分神一瞬,然后点头:
“当然。”
只见他眉目温柔,缓缓荡起了一抹浅笑,料峭三月,也似春风拂面。
“梁瑾多谢二小姐提点。”
天色渐晚,转眼暮色四合,车子拉到胡同口停下来,小路狭窄,雪化得一地泥泞,车夫不好往里走。
“没关系,就在这里吧。”
梁瑾下了车,又回身对萧瑜说:
“二小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萧瑜看着他快步走进了胡同里,不知所为,只能干坐在车上等着。
这一片七拐八拐,院连院,房挨房,住得尽是些穷苦人家,也没盏路灯,只有家家窗子里透出点点烛火,缕缕炊烟,隐隐约约小孩儿哭闹声,老人唱戏声,男人女人说话声,混合着百家饭香,一片人间烟火。
等了一会儿,只听胡同里传来匆匆脚步声,到近些又停了,少顿片刻,梁瑾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
“天黑路暗,二小姐小心些。”
萧瑜接过那盏白底描红的灯笼,借着火光不经意看见梁瑾的袍脚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泥点子。
她冷不丁开口问了一句:“那日泰升戏楼,云老板为何独独来敬了我的酒?”
“因为......”梁瑾笑了一下,“红尘滚滚,知音难觅,二小姐是梁瑾知己。”
“彼时素不相识,何谈知己?”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萧瑜沉默了一下,忽而笑了:“好,好个倾盖如故。”
车夫拉着萧瑜渐行渐远,要拐弯时,萧瑜回头看了一眼,依稀见那身影还立在胡同口,如松似竹,玉山巍峨。
垂眸打量这盏灯笼,白纸糊的罩子,上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朵花样,不是旁的,正是牡丹。
那折子戏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却不知是真不是真?
......
是夜,上海法租界的霍公馆内衣香鬓影,灯火辉煌。
今晚是霍家大老爷的寿宴,霍成宣作风不及三弟霍成宏张扬奢侈,只宴请了些亲厚至交,生意伙伴,可宴上仍是宾客云集,人流如织。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洋人公使,人人上赶着来巴结着这沪上第一豪门。
而今日宴会上,多了不少世家小姐,豪门千金,盛容华服,珠光宝气。只因霍成宣的独子月余前从美国留学归来,听闻其一表人才,尚未婚配,早就搅乱了一池芳心。
“锦宁如今可谓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方才那牛家姐妹粘在你左右,走都不肯走。告诉三叔,你今日可有看中的人啊?”霍三爷霍成宏打趣道:“薛小姐?王小姐?亦或是...台上那个冲你搔首弄姿的当红/歌星?”
霍锦宁似笑非笑:“三叔说笑了,我算什么年少有为?本以为学成归来继承祖父实业救国遗志,可如今父亲连公司事务都不准我参与,整日里游手好闲罢了。”
“哦?还有这档事?那可真就是大哥的不对了,大哥就你一个儿子,日后这他偌大基业,可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何不早早让你出来锻炼?”
霍锦宁看着不远处迎面来人,轻声玩味道:
“或许,是介意后声夺人吧。”
霍成宏亦回头看去,二人默契收声。
霍锦宁换了表情,恭敬唤了声:
“父亲。”
今晚寿宴的主角霍成宣同续弦妻子柳氏走了过来,他现今半百之年,却是保养得当,鬓无白发,身材也不曾走样,一眼望去似乎正当壮年。唯有惯常笑着的双眼中,藏着的精明狠戾,能叫人一窥端倪。
“你瞧瞧,正说着大哥他就来了。”霍成宏笑道,“人说虎父无犬子,我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可比不上锦宁出息。大哥,如今锦宁这番学成归来,你可是能好好享享清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