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池时的质问声。
那陶立手中的拐杖一松,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阿娘,池仵作所言,都是真的对不对?难怪二弟死了之后,寿衣棺材什么的,立即便准备好了,他甚至没有停灵三日,便下了葬。”
“父亲拿着二弟暴毙身亡的折子进宫,出来之后便摘了乌纱帽,自请告老还乡,又以需要人伺候膝下为由,叫我辞去宫中近卫一职,回了家中。”
“他所做的这一切,全是在保全陶家?”
“哈哈,难怪难怪在我续娶之前的晚上,父亲问我,要不要再等上一等,问我愿不愿意,将陆眉接回来?可是我那时候,恨极了她,觉得是她杀死了我唯一的弟弟。”
“我心中有她,却又恨她。还暗自发狠的对自己说,她的簪子,扎的不光是二弟,还有我的心。这将是我们这一辈子,永远都绕不过的刺!”
陶立说着,老泪纵横,“母亲你一直不喜欢陆眉,因为当时你想要娶舅父家的女儿,可是我一眼就瞧上了陆眉。非要将她迎娶回来。您一直觉得我忤逆不孝。”
陶立说着,声音一颤,“所以,先帝宽仁,念着陶家祖上有功,又见阿弟死了,我们都放了权,所以饶过了我们。父亲想要接陆眉回来,却被母亲你劝阻了是不是?”
“没错!我就是讨厌她!若是她知晓了真相,以后还不要骑在我的头上拉屎拉尿?我这个做婆母的,如何在她面前直得起腰来?”
陶老夫人激动的说道,“你父亲当时身子已经很不好了,而你又事事都听陆眉的。到时候这个家中,还不是她来当家做主?而且,我一看到她,便想到死去的远儿!”
“都这么多年了,她都死成灰了,你们重翻旧账有什么用?你表妹嫁进来的时候,我们陶家尚未稳固,随时都可能有灭顶之灾。她同我们共渡难关,还给你生下三个儿子。”
“这么多年,又相夫教子,对待熏儿也很好。这样的人,才配做陶家的主母,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贤妻良母!
陶立大怒,狂吼出声,“陆眉不能同我们共度难关,那是因为,你们不问东西,便将她赶了出去!”
池时听着这家中狗咬狗一地毛,摇了摇头,“老太太说话不讲理,你这蠢儿子都不知道,瞅你那大侄女脸色白的,怕是今日方才知晓,当日你坑她全家,骗她往火坑里跳呢!”
“他们都不知道,算什么共度难关?那叫共度良宵。”
池时说着,又看向了陶立,“你就更可笑了,你是有多蠢,才会你们全家人合谋,都不告诉你,将你当傻子耍了一辈子,真是可怜又可悲。”
“你同人共度良宵,生了三个孩子的时候,陆眉正在独自度过鬼门关。脸是有多大,倒是觉得自己很深情了,这样能让你的愧疚感少一点么?”
池时站了起身,走到了陆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很难过对不对?我也希望,是你祖母丧心病狂,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又害了你母亲。这样就可以快意恩仇,直接将这恶毒的老妇人,抓到大牢里去,让她孤苦伶仃的在牢中死去。”
“她越是罪大恶极,就越会衬托出,你的父亲,还有这陶家的其他人,极其无辜。这样的话,你们便能够像话本子里一样,抱头痛哭,然后冰释前嫌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可惜,生活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陶家并不无辜,所有的人都在算计他,即便满口深情的你的父亲,在有人指责她的时候,也并没有站出来维护她。”
陆锦眼眶红红的,他伸手拽住了池时,将她拽到了自己的身后,轻声道,“阿时,谢谢你。”
说完,又对着一直沉默的陶熏,伸出了手,“大兄,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吗?没有锦衣玉食,可我们兄弟二人,有手有脚饿不死。”
陶老太太一听,鄙视的笑了笑,“我们陶家这一辈,有五个孙子。”
陶熏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我同你走。但是,我要拿走属于我和你的那一份家产。”
他说着,死死的看着陶立,“祖母害我母亲,不能没有说法。别说是祖父同叔父定的,现在人死无对证,什么都是她说了算。但是祖父要接我母亲回来,祖母百般阻拦,三个月便娶了新妇进门。
可怜我母亲,在临死之前,都不知道真相。小弟寄人篱下这么多年……这些罪不能白受!
我要你送她去庙中清修,一辈子都不能回来,不许有人伺候,清苦终老,为我母亲恕罪。父亲若是同意,那我同阿弟拿了该拿的出门……你就当没有养我们这个儿子。”
“否则的话,我现在便去御前揭发陶家大罪。虽然先帝默认放过了陶家,但是只要事情摆在明面上,陶家全家必死无疑!”
陶熏说着,站在了陆锦同池时的身前,“父亲,当年他们没有给你选择,现在轮到你选了。”
第一五五章新的开始
陶立只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看着长子那一张一合的嘴,知晓他在说些什么,却有好似完全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对,不是他不明白,而是他不想明白而已。
“陶熏,那是你的……”陶立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想说,那是你的祖母。
可是,他有些说不出口。
陶老太太见状,声音提高了八度,“好好好!真是陶家的好儿孙,这是要逼着他的父亲,杀了他祖母呢!这事儿若是说出去了,旁人都要以为是天方夜谭,笑掉大牙!”
“百善孝为先,你要逼死长辈,简直天理难容!陶熏!你吃我陶家米,喝我陶家水,我们陶家把你辛辛苦苦地养到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若是我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且看这大梁朝堂,可还有你的立锥之地!”
只不过,这一回,并没有什么人响应她。
陶熏依旧将池时同陆锦挡得死死的,他朝着门口,伸了伸手,“祖母您请,去说罢,也省得我父亲,这回不能躲在背后,做无辜的好人了。”
池时听着,伸出了自己的小脑瓜子,补充道,“哥哥咱们不欠她的,等这老太婆死了,你就用小车拉了米,浇在她坟头上!你吃了多少,还她多少,让她带到地府去吃。”
“咱还优待她了,她再也不用担心在土里寂寞,那硕鼠闻了米香,还不在她坟头起舞?让鼠替你承欢膝下,彩衣娱亲,这么有心,孰人不说哥哥你孝心感天动地?”
陶熏听着,嘴角抽了抽,他转过身去,想要揉揉池时的脑袋,却又想着,今日到底是初次见面,颇为不妥,又将手放了下来。
池时趁热打铁,跳了出来,看向了那陶立,“看在你是陆锦父亲的份上,我给你支一个招儿,让你的三个儿子也进来,再加上你,同老太太的大侄女儿,一块儿选。”
“少数服从多数,岂不是更好?到时候全家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多么催人泪下。”
陶立身子轻轻一颤,他没有回答,却是朝着门口行去。
池时看着他的背影,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她就知晓,这种没有心的伪善人,只要有机会,便会让旁人顶在他的前头,而自己个做一个无辜的小白花的。
虽然这是一个一把年纪,甚至还长了胡子的小白花。
陶立拉开了门,那宛若三胞胎一般的三人,一时不察,叠着罗汉就摔了进来。
见到众人看向他们,他们整了整衣衫,低下头去。
池时眼眸一动,抢在了陶立前头说道,“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们跟前,第一条,送你们祖母去山庙清修,再不得进京,且不能让人伺候跟前;第二条,你们全家一起死。你们选哪一个?”
她的话音刚落,就瞧见那三人齐刷刷的看了一眼陶老太太,然后摇了摇头,异口同声的说道,“我们不能死。”
陶老太太脸色瞬间没了血色,她猛的站起身来,颤抖着手,指向了门口的三人,“你们!你们!枉费祖母平日里待你们那么好,豁出去这张老脸,求人托人,给了你们差事。”
“府上的月例银子不多,我都拿自己的嫁妆,暗地里补贴你们!你们竟然……竟然……”
她说着,捂着胸口,剧烈的喘息起来。
“你呢?艳红,瞧你生的好儿子,艳红你呢?”
那个叫做艳红的妇人,仿佛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身子一晃,像是没有听到老太太的问题,含着眼泪控诉道,“我是你的亲侄女儿,当年陶家在那种境地之下,你竟然……竟然不顾我的死活,将我拉进了这个火坑里!”
“姑母,你怎么心这么狠啊!我……我……你先不仁,我何以报仁啊姑母!”
陶老太太摇晃了几下,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旁人能说这话,你却是不能!我们郭家外强中干,这一辈都没有一个出息的人,你父亲要将你嫁去给人做小,若非是我,你现在能有这般的风光?”
“陛下一直没有治罪,那就是没事了,要不然的话,你姑父怎么会想要陆眉回来!”
“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不是好生生的活到了现在!陶家他没有倒!你这叫恩将仇报!你你你……”
陶老太太说着,将手指向了陶立,陶立一瞧,别过头去,“母亲,少数服从多数,他们母子四人,已经做了决定,我……”
池时“呵呵”一声,“啪啪啪”的鼓起了掌,“老太太您可真幸福啊,满堂的孝子贤孙!”
陶熏转过身去,拍了拍陆锦的肩膀,“阿弟,池仵作,咱们走吧。”
“父亲,明日此时为期。否则咱们一家人,只能去大狱中,等待日落了。”
他说着,大踏步地朝外走去。
池时拽住了发呆的陆锦,跟了上去,身后陶家的宅院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应该是有什么瓷器落在了地上,碎掉了。
外头不知道何时,下起了暴风雪,一走到府门口,那雪粒子便迎面扑来,打得人脸生疼。
“我哥哥在外头新买了一个小宅院,没有人住。陆锦你带着你哥哥,今晚先去那里住着。”池时说着,接过了久乐递过来的伞,撑了开来。
陆锦有些恍惚的点了点头,他看向了陶熏,动了动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陶熏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任由雪花打在了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笑了笑。
“狗急了还会跳墙,来日方长。有一句话,她说得没有错,大梁注重宗族和孝道。你我若是揭发,也只能够落得一个死字。我并非是贪生怕死之辈。”
“只是阿娘在九泉之下,一定不希望我们兄弟二人,为了这样的人去死。即便不死,害死亲长,这天大地大,也没有咱们兄弟的容身之处了。”
“人只有活着,方才有希望。小弟,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陶熏说着,转过身去,对着池时深深的鞠了一躬,“我本来以为还要磋磨一段时日,没有想到,池仵作你一来,不过半日,便将我从深渊中拉了出来……”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不会说什么当牛做马来报答的虚话……但凡日后有需,只要不伤及陆锦,陶熏定当竭尽全力。”
第一五六章姚氏心思
池时点了点头,“嗯,知道了。到时候你若是推三阻四的,我自会揍你。”
陶熏闻言,却是轻轻的笑了起来,“池仵作真的很有趣,难怪我小弟喜欢你。”
池时抬起了下巴,“那可不?我在祐海有一整条街,上到八十,下到八个月,祐海哪个人不喜欢我?”
陆锦却是一张脸红成了猪肝色,他跳了跳脚,指了指池时,“哪个……哪个喜欢你!快别说了,再说天都黑了。池时八成连池瑛买的宅院在哪里都不知道!咱们还是快走……”
“哎呀,我确实不知道,家中产业太多,谁有功夫一一记着!”池时说着,翻了个白眼儿,率先上了马车。
这天寒地冻的,谁耐烦站在门口吃雪粒子。万一把手给冻伤了,谁给虚目擦灰?
待她一上车,陆锦却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看着雪地上,池时踩出的脚印,低下了头。
陶熏看在眼中,揉了揉他的脑袋,轻轻地说了一句,“来日方长。你我二人今日出了这个门,便要切记,他日不要再成为第二个阿爹了。”
他说着,回过头去,看了看陶将军府的门匾,这里到底是他生活过许多年的地方。
在很小的时候,他也是人人羡慕的对象。高门大户的亲事,多半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联姻,他的父亲母亲,却是有着真感情,方才成亲的。
父亲时常将他架在脖子上出去游玩,他很会说好听的话,经常逗得母亲咯咯的笑。母亲很会踢毽子,踢得很高很高,有一回踢到了屋顶上。
父亲一手抱着他,一手抱着母亲,飞了上去。屋顶上很久都没有清理,在夹缝里生出了一朵小野花,那是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惊喜。
有很多事情,他都记不得了,可是在陶家被人忽视欺辱的日子里,他还时常能够想起,那朵在春风中摇曳的小野花来,它一扭一扭的,好似在跳舞。
陆锦同母亲相处少,不知晓。可他知晓。
祖母也好,陶家也罢,再伤人,也比不过父亲的不信,来得伤人。
陆锦一愣,刚要说话,就瞧见池时不耐烦的从马车里伸出了脑袋来,“怎么还不走,莫不是还要留下来吃晚食不成?人家可是说了,你吃的每一粒米,都是要还的。”
“来了来了,阿时你不要急”,陆锦说着,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去。
陶熏收回了视线,朝着马车行去,再也没有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