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尚未了结,四周都乱糟糟的,唯独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仿佛在自家的后花园子里。
池平囧着一张脸,走了过去。池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这个做哥哥的,觉得脸上烫得慌是怎么回事?
“九弟,你不会觉得不自在么?”池平低下头去,眼睛往四遭看了看,赶忙缩到了池时身边。
池时递给他,不对,应该是塞给他一个茶果子。
“又撒谎,又让弟弟在这里等的人,都没有觉得不自在。我这么诚实端方的人,有什么好不自在的?”
池平有些讪讪,“九弟随我来,在这县衙里,我有一间小屋子,虽然有些寒酸,但至少可以避寒。”
池时站了起身,如果可以,谁愿意数九寒天的坐在庭院里。
他本来是要回京的,但盛平的事情一大堆,池平这个仵作定是脱不了身的,她有些问题,必须问清楚了,方才有心思,去查旁的案子。
池平没有撒谎,这的确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里头堆满了书,进了两个人,都觉得挤得慌。
“九弟还请恕罪,兄长并没有故意隐瞒什么,那松儿之事,的的确确是因为张小年性格太过傲气,无奈之下方才撒的谎。松儿在我心中,与我亲子无异。”
池时皱了皱眉头,“谁同你说这个?我想问的是,你乃是池家的仵作,为何一问三不知?池家仵作必修的功课,你都没有看过么?”
“你口口声声说,有心此道,可我瞧着,不像那么回事。池家的废物仵作很多,不差你一个,你若是觉得勉强,就趁早回家躺着算了,像我爹一样。”
池平嘴角抽了抽,“你以前在佑海,也是这么说其他哥哥们的么?”
他们怎么不打死你,你不知道自己排第九?
池时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实话实说,有何问题?哥哥们都觉得我说得极对。”
池时说着,声音低沉了起来,“有的人觉得仵作很低贱,推官很渺小,可是,他们才是接触凶案的第一人。仵作同推官不做人,闭着眼睛验尸,胡乱抓人,但凡刘仵作的良心没有被狗吃……”
仵作做的事,很渺小,可是对于被害者而言,是他们唯一发声的机会。
池平听完,苦笑出声,“我实话实说,九弟莫要骂我。卢松的父亲,与我乃是同窗。你知晓的,以前池家并没有这样的一条规矩,说是每一房都至少要有一个男丁,来当仵作。”
“当年祖母同姨娘争得厉害。祖母出身侯府,一心想要通过科举,改变池家,瞧不上做仵作的,觉得没有出息;祖父则是认为,池家乃是靠当仵作才有了今日,不能丢了祖宗基业……”
池时听着,点了点头,的确如此。老太太生了头两个儿子之后,一心让他们读书,都没有学仵作,同池老爷子的关系日渐紧张。
在这场战争中,很明显,是池老爷子赢了。池家多了一条家规,每一房都必须有一个男丁,来当仵作。
“你知道的,我们长房三个孩子。大哥同八弟,都是嫡母所出,唯独我一个庶子,自是逃不脱。九弟聪慧,哥哥自是不好意思骗你。”
他说着,叹了口气,从木架子上抽出了一本中庸,递给了池时,“九弟你一瞧便是明白了。”
池时接过那书,翻开来看,只见上头工工整整的写着蝇头小字,几乎写满了书的所有空白之处,乃是读书人对于书的注解与体会。
“颇有见地,这本书很适合你”,池时一语双关道,将书还给了池平。
她见过池瑛的书,池平不如池瑛,但胜寻常人良多。
池平接过书,胡乱的将它塞了回去,有些羞愧的低下头来,“我胜大兄良多,嫡母自是不愿让我出头。九弟乃是嫡出的,不知道庶子在家中,有多如履薄冰。”
“那会儿我心高气傲,旁人家中,聪慧如你我,有那金榜题名的本事,恨不得割肉喂血的,将他供养出来,领着全家人,出人头地。”
“可我们池家,不缺银钱,为何要墨守成规,断绝我唯一翻身的机会?我惋惜张小年,因为看着他,就像是看到自己没有完成的梦似的,可惜他……”
池平说着,叹了口气,“在卢家被灭门之前。我是压根儿不想当仵作的,我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想着指不定哪一日,也能够像二伯一样,大器晚成,一举高中。”
“嫡母见我如此,自是乐意。卢家灭门,卢松的姐姐卢慧逃过一劫,她知晓我与她父亲曾经同窗,乃是至交。知晓我是仵作,求我前去验尸查案。”
“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睛,宛若一根利刃,直接戳破我的这么多年来,心中幻想的假象……当时我就想,若我是九弟就好了……”
池时哼了一声,池平不知道何时,早已经泪流满面。
“你想什么呢?像我这样连续九年胸口碎大石夺头魁的人,佑海往前数五百年,往后数五百年,都不会有第二个!”
池平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一哭一笑,王八搭灶,灶一垮……你的假象被戳破这么久了,你还学成这样,我觉得你还是不当仵作,继续躺着的好!”
“你的池氏要义呢?有何不明?”
池平瞬间哭丧了脸,“被烧掉了。”
第九十六章特殊的签
“我决心要好好当仵作,叫小厮家去取书,不料书房走水了,书都被烧了个精光。这也是为何,我们一家子,突然搬进了种李院。”
池时听着,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她狐疑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池平,直看得他背后出了薄汗,方才收回了视线,嘀咕道,“看脸你是我三叔,看年纪你是我三哥,看脑袋你是三侄子。”
“三哥你年方几十?怎地半分主见也无?祖父倒是说,每人只得一本,要妥善保存,若是丢失,绝无二回。但是你理那糟老头子作甚?”
“那池氏要义,我都拿来当字帖。你若是想要,回去给你一本。左右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倒是让你整得,像是要山崩地裂了一般。”
“早知道,我还不如回京城去,陪我哥哥用饭。”
池平先是一喜,后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池家的两个秘法,也在池氏要义中么?”
池时一愣,“什么秘法?”
“就是从骨头里蒸出三滴精血,滴上一滴药,就能够让血迹显形的?那药九弟也会配么?”
池时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起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秘法,诓人的罢了。不信你问祖父去,当然了,你这么怂,自是不敢问的。那你就憋着吧。”
她说着,甩了甩袖子,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久乐,罐罐,回家了!”
池平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一个转身,坐在了桌案后头的椅子上,瘫软了下来……呆呆地坐了许久,他方才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白玉平安锁来,这锁头小小的,用红色的绳子穿着。
他翻过来一看,上头刻着一个小小的松字。
……
“你怎么还没有回去?你没有自己的马车吗?”
池时一上车,便瞧见坐在马车里撸着罐罐的周羡,他也不知道哪里弄来了个大萝卜,正逗着小毛驴玩儿。
罐罐瞧见池时上来,头伸过来蹭了蹭,欢喜的叫了两声。
周羡摇了摇手中的鹅毛扇子,“怕盛平有危险,我快马加鞭的就来了,谁知道还是没有赶上,叫你把河都凿穿了。我叫人送过去的杀人签的案子,你都看过了?可有什么发现?”
池时在周羡身边坐了下来,见一旁有久乐放好的肉干,拿起一根,塞进了自己的嘴中。
“先前我以为是有人在家中闭门造车,想出了各种自认为完美的杀人手法,想要找人一一验证,所以随机撒签。但是,这个想法,在今日被证实了,是不正确的。”
“我听完那江老夫人的话,一瞬间有一个念头,幕后之人,乃是刑部,大理寺,疑或者是京兆尹的人,可能是个仵作,也可能是个推官,甚至是整理案件卷宗的笔墨官。”
“他把自己发现的,别人没有发现的杀人手法,聚在了一起,写成了杀人书,那不光是教人杀人的书,还是一本错案录。”
周羡听得认真,“那又是什么,让你改变了这个想法呢?”
“二十四件案子,实在是太多了。京城里有许多老仵作,比如你们楚王府的汪大妄,这些人,看过许多卷宗,没有道理,发生了这么多件杀人案,他们没有产生过一丝一毫的联想。”
“就像今日我们一听到江老夫人说起她杀死书生的手法,立马想到了杀人签一样。杀人签,像是寺庙里的签一样,分为上上签,中签,同下下签。”
“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分呢?”池时挑了挑眉,问道。
周羡眼睛一亮,“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第一桩案子,是上上签。你的意思是,上上签才是凶手发现的,已经验证过的杀人手法!”
池时给了周羡一个赞赏的眼神,“没有错。一个案子的目击者不好找,可是好几个上上签案的目击者呢?就算不是目击者,多少也是同这些案子,有着共同关联的人。”
“而且,这个案子的关键之处,不是在一个个独立的案子,而是在中间的衔接之处。幕后之人,是如何准确的挑选到有杀人意向的人的?”
“京城里的寺庙那么多,他又是怎么把签放进签筒里,然后准确的叫人抓到的呢?要做到这些,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池时越说越是兴奋,“他做了这么多,一定不会对案子不闻不问,我甚至怀疑,这个人,在每一个凶案现场,都出现过。”
“而且,在这些案子当中,有一个案子,我觉得是特殊的。那就是京兆府苏仵作女儿被杀案。这个案子,是京兆府负责的,几乎每一个杀人签案的被害者,都被苏仵作验看过。”
“这个案子历经了二十年,凶手不可能不知晓这件事。他为何突然之间,将苏仵作的女儿当做了目标?是苏仵作在前一个案子中,发现了什么,激怒了他。”
“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变故?”
周羡见她兴致勃勃的,伸出手来,扯了一下池时的头发。
池时一愣,啪的一巴掌打了上去,“你做什么?”
周羡疼得嗷呜一声,甩了甩手,“你这厮吃铁长大的么?手都叫你打断了,你的这处头发翘起来了,看上去实在是有损男子汉的威严,我替你压上一压。”
池时横了周羡一眼,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处头发,的确是有一小撮不听话的头发,像是刺头一般,翘在那里,不照镜子,池时都能想到她现在的模样,像个呆瓜。
见池时不悦,周羡清了清嗓子,他后悔的将手背到了身后,老虎屁股不能摸,这男儿脑壳自然也不能随便摸。但要他道歉,那是一万个不可能的。
“杀人签的案子不急于一时。虽然你有了点眉目,但实打实的线索太少,抓到写书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听说过卢家灭门案吗?就是你三哥口中的那个同窗,松儿的本家。”
池时皱了皱眉头,“有所耳闻,不是说马贼下山,去到镇上。卢家乃是当地大户,前几日刚办过喜事,开了流水席,那新娘的嫁妆,引人眼红。”
“马贼半夜闯入,屠光了所有人。朝廷命官被害,滁州遣军,将马贼一网打尽,全部砍头示众,以慰卢氏英灵。”
第九十七章卢氏灭门
滁州卢氏灭门案,不说轰动一时,但至少同在南地的池时,有所耳闻。
“你觉得这个案子有不妥之处?”池时并不意外,根据之前池平所言,灭门案发生之后,卢氏遗孤卢慧前来请他去验尸。
倘若案子无可疑之处,卢慧为何有此行径?
周羡犹疑了几分,池时抬头看他,天已经黑了,周羡的眼睛,却像是在夜里能够发光似的,橘色的灯火映在他眼中,随着水波闪动,看起来格外的动人。
有的人,就是越到夜晚,方才会露出他的真面目。池时想到。
周羡要甚有甚,为何要惺惺作态的装出一副温柔模样来?靠近了些,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两人之间,那股同类的气息。
一如今日那江老夫人所言,是适合杀人的人。
“确实有疑点,卢家的有一尊价值连城的玉观音,马贼下山,杀光全家人,拖走了新妇嫁妆里的金银,却没有拿走放在佛堂里的玉观音。”
周羡说着,压低了声音,“这不符合常理,当时我知晓此事之后,叫汪大妄前往滁州验尸,可赶到的时候,卢家人已经下了葬,那些马贼已经全部砍头,一个活口都没有剩下。”
“汪大妄想要开棺验尸,却是遭到了卢氏遗孤卢慧的强烈反对,卢家一共有二十三口人,只剩下卢慧一人独活。那会儿她十四岁,恰逢好友生辰,邀她去耍,这才躲过一劫。”
池时皱了皱眉头,“卢慧为何要拒绝?卢慧上京,是在汪大妄去滁州之前,还是之后?”
周羡一愣,仔细的回忆了一下,“是之后。她不肯开棺验尸,根据当地仵作以及推官的证词,卢家人都是被马刀所砍,几乎全部都是一击毙命,并无什么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