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说,我们镖局若是连自家夫人都护不住,又何谈护得住镖呢?当时祐海来了一群外乡人,正准备开第二个镖局。之前我们福瑞镖局已经丢了一次镖了,若是再……”
“三叔祖本就想按照族规处置梅娘,于是几乎没有思索就同意了”,董含之说道这里,看向了一旁的小满,“小满。”
小满一个激灵,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梳着妇人发髻,穿着桃花粉,妖妖娆娆的,一看就是做了人妾室,“黄山让我给少夫人梳洗换衣衫,我发现她的手中,握着一根五彩的手绳。”
“手绳上,攒着一颗雕花的木头的珠子,那木头香香的。我要扯掉,少夫人一边拽着,一边流泪。后来……后来三叔祖吩咐我,叫我骗少夫人,说说董郎……”
“说……说少东家回了祐海,就在土地庙里等她。叫想想那人有什么特征,好指认害了她的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少夫人会死的……”
“我是刚刚才知道,少夫人是被人杀死的,我一直以为,她……她是上吊死的……我我我……”
池时皱了皱眉头,“那根手绳是什么样子的,哪五种颜色?雕的是什么花?”
小满头一遭见池阎王,吓得一个哆嗦,跪着往后挪了挪,离池时更远了一些。
“就……就是端午的五彩绳,红绿黄白黑五色的。木头我不知道是什么,就香香的,看着像一朵莲花。
我是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她所有的首饰,都是我管的。从来没有那个东西。我不知道那是凶手的,还以为……还以为……”小满吞吞吐吐地,瞟了一眼黄山,然后低头不语了。
池时眯了眯眼睛,脚轻轻点地。
一颗小石头子儿,嗖的一下跃起,直接打在了小满的嘴巴上,她的嘴唇,瞬间肿了起来。
池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啊,脚抽筋了。”
小满眼中含泪,脸色苍白的捂住了嘴。
一旁的周羡瞧着,手中的扇子摇得更欢快了些。
池时真是打得好,他恨不得冲上去,一脚踹飞了这个小满。
梅娘含冤而死,都这份上了,她居然还要辱人清白。她是张梅娘的贴身侍婢,她若是说梅娘同黄山有私情,信之者十之八九。
池时一击即中,不再理会小满,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头,认真的说道,“十年前,在祐海这样的人,有且只有一人。”
她说着直接指向了坐在堂上的许县令。
许县令瞪大了眼睛,屁股像是被针扎了一般,他猛地蹦了起身,慌慌张张的摆起手来,“池九,就算我欠了你五百两银子,你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十年前,我都不知道祐海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张梅娘什么的,我今儿个头一回听说!”
他一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他是有多蠢,才会以为池时说的是他。
仔细一寻摸,他又立马捂住了嘴,神色骇然起来。
若是他没有想错的话……
“当然不是你,而是十年前的祐海县令。”
池时说着,认真起来,“你们可曾记得,梅娘为何要去土地庙?谁告诉她,土地庙里求家人身体康健灵验的?”
周羡皱了皱眉头,梅娘对她婆母说,县令夫人久病不愈,去土地庙之后,病就好了。
“土地庙十年前香火不算鼎盛,远不及附近寺庙道观,所以才出现,梅娘一人烧香的情形。八年前祐海大水,不止土地庙被淹了,为何独独它搬了地方?”
“是谁提出来的?祐海县志里有记载,当时的县令林森,为避免庙塌之后,危害百姓。择吉日迁神像,为其重塑金身,乡绅解囊相助,成为佳话。”
“八年过去了,城南的桥都塌了,那土地庙也好好在那里。凶手挪庙,不过是附近的百姓去清理庙宇的时候,发现其中的尸体。”
池时说着,又竖起了两根手指头,“但是,这些,并不能够完全说明凶手就是林森,因为可能有人撺掇于他。毕竟,在祐海能够影响这些的大人物,现在如日中天,让人越发无法企及的大人物。”
“有两个人,一个是林森,另外一个就是我二伯池庭。池庭当时查案的仵作,他去过现场,有机会掉落那对白玉蝉。他那时候完全仰仗池家之威,可就在这案子后不久,他便中了进士。”
“如今已经是一州通判。而林森,十年前还是祐海知县,如今已然是礼部侍郎了。当时他们一个是父母官,一个是仵作,正是因为顾及这个,邓秀才同孙占,方才不敢随便开口。”
“董家更是不敢吭声。”
周羡皱了皱眉头,池时说得没有错。
祐海天高皇帝远的,一般上头都懒得过问这里的事情,县令可不就是土皇帝么?
他想着,偷偷的瞄了瞄池时,唉,许县令是个怂包,看看池九一个小仵作,都敢在祐海横着走了。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但是,我为何说凶手是林森,而不是我二叔池庭。那是因为,我们池家二房,都是又矮又瘦的弱鸡。”
姚氏总是担心她的身份被人看穿,可她池时,一个姑娘,比二房的哥哥们,都高了半个头!
梅娘的肋骨都被人碾断了,死的时候是被人扭断了脖子。
不是她鄙视池庭,就她那个二伯,她池时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他一戳,都能把他给戳破了!
第二十五章过河拆桥
池时这话一出口,站在一旁给县太爷助威,充当壁花的衙役们,都面色古怪起来。
尽管有些不敬,他们还是想起三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会儿池时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祐海举办一年一度的胸口碎大石大会。
池时凶悍,从孩童时起,便年年都夺头魁,旁的人都需要几个壮汉,抬了巨石压在身上,池时倒是好,搁那草地上一躺,像是扯被子似的,扯来一块巨石盖在自己身上。
然后抬起拳头,漫不经心地对着自己身上的石头一锤,好家伙,那巨石像是切豆腐似的,顿时碎了开来。
她的身边围满了人,一个个的都摩拳擦掌的,等着去抢池时锤碎的石头去压咸菜缸子。
据说是这石头煞气重,蛇虫鼠蚁闻着味儿,都要退避三舍。
池时稳赢,池庭就不乐意了,蹲在他旁边,苦口婆心的劝解了一炷香的时间,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譬如年年都你赢,那这大会办得还有甚乐趣?
你年纪小,被这石头一压长不高了,岂不苦闷?
……如此种种。
十三岁的池时听得格外认真,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恍然大悟,“二叔想要夺魁首?都是一家人,那就让给二叔吧。再说了,您的确是没有被压矮的烦忧。”
“毕竟,再压下去,土地公都要比您高了。”
他说着,想是撩被子一般,将那块巨石往旁边一翻。
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池二叔折了,搁榻上躺了一个月。去任上的时候,都是叫人抬着去的。
祐海人管这事,叫做鸡蛋碰石头。
那池二老爷是鸡蛋,小九爷是石头。
池家二房的脆弱,的确是人尽皆知。
池时不管众人神色,走向了周羡,“如今那林森已经时任礼部侍郎,董家惹不起,祐海县令管不了。但是有楚王在,他便是那天王老子,也能管。”
虽然知晓池时是在给他戴高帽子,但周羡还是忍不住挺直了腰杆子。
他手中的折扇摇得更欢快了些。
“你说案说得很精彩。但是,凡事得讲究证据。林森的确是最大的嫌疑人,但是你并不能证明,在土地庙里,侮辱并杀害张梅娘的人就是她。”
他相信池时的能力,他说凶手是林森,那就八九不离十。
可是,相信归相信,律法归律法,不能混为一谈。
池时点了点头,“邓秀才死了,可是孙占还在流放。以前是林森审他,他如何敢出来指证?可有楚王撑腰,他便是人证。”
“五彩绳攒着带香味的木雕莲花,这种配饰十分的独特,但凡懂风雅的人,都带不出门。他是县令,一举一动,都被人瞧在眼中。”
“十年在县衙当过差的,祐海同林森相交过的贵夫人们,定是有能够认出来的。不然的话,他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一根手绳,杀死张梅娘。”
“还有”,池时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道,“十年前,第一个从土地庙搬开神像的人,定是像我今日一般,看到了梅娘的骸骨。”
这些,都是现如今没有,可一去查,处处都是的证据。
……
池时从县衙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不请我喝酒么?托你的福,我在祐海走不了了,已经让常康,去办这个案子里。消息传得快,我们不先带走孙占,有人就要杀人灭口了。”
“至于其他人证的呈堂证供,就全靠你了。毕竟祐海是你的地盘。”
周羡迈上前一步,同池时并肩走了起来。
兴许是今日这驴子罐罐立了大功,池时并没有骑它。
“你帮了我什么大忙?”池时惊讶的扭过头去,疑惑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周羡以扇掩面,他怕自己一个没忍住,一扇子将眼前这厮给扇飞了!什么叫做用过就弃,过河拆桥,穿上裤子不认人!
这就是!
“你执掌清白印,为冤死者查明真相,让罪恶之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本就是你应该做的。不然的话,陛下将这大印赐予你,是用来证明你的清白之身的吗?”
池时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周羡。
周羡身子一紧,脸微微一红,“你看什么?我比梨花都清白。”
“你生的是什么病?”池时突然问道。
周羡一愣,放松下来,“哪里有什么病,天生体弱罢了。”
池时摇了摇头,“你撒谎的时候,喜欢翘起小拇指,像狗要如厕之前,先撩起腿一般。”
周羡一梗,拿起扇子的手已经举起了一尺高。
却见池时在袖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个小纸包来,“这是我外祖家祖传的秋梨糖,能润喉养肺,给你了。膏有用一些,不过不方便随身带着。”
周羡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的糖切得方方正正的,像池时这个人一样。
他拿起一颗,塞进了嘴中,不甜,像是喝了一口西北风似的。
“我只是一个仵作而已。剩下的事情,许县令同陆锦,会办好的。”池时说着,住了脚,往左边一拐,到一个小摊面前坐了下来。
这小摊的主人,是一对老夫人,瞧见池时,热情的迎了上来,“九爷还是要吃卤肉米粉吗?再加一块辣干子,一碟兰花萝卜?”
池时点了点头,指了指周羡,“他也照着来一份。”
周羡颇有意味的看了看池时,这人嘴中说不感谢他。这不又给他送秋梨糖,又请他吃粉,当真是口是心非。
“据我所知,林森顾念当年同你二伯一道儿在祐海相识的情谊,对他多有看顾。此番你重翻旧案,你二叔怕是也闹不着好。”
“不说他力证孙占是凶手,整出了冤假错案;就说那林家,家族势力盘根错杂,抓了一个林森,怕不是要寻你报复回来。”
池时像是看傻子一眼看向了周羡,“清白印是谁的?翻案的人是谁?”
周羡无奈的笑了,结果老妇人端来的米粉,吃了起来,“等你去了京师,我请你吃阳春面,卧三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