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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这是什么字呢,父亲?
这是什么字啊,相公?
当我好奇且天真烂漫地这么问的时候,说明我正处于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说话都含糊不清的年纪。而我的母亲这么问的时候,是已为人妻且为人母的状态。我的母亲自然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妇,相反她是大家闺秀浑身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以及浑然天成的知书达礼仪态端庄的气质。但她此时却恬不知耻地学着我的语气用那种半是娇嗔半是撒娇的拖了好长尾音的语调问我父亲这个白痴问题。
娘子觉得夫君写得可还行,嗯?
当然,只要是相公写的都好~
彼时母亲正坐在父亲的大腿上,一滑就落入了父亲的怀抱,双手像水蛇一般缠在他的颈上,嘤咛着发出咯咯咯地娇嗔憨笑。母亲很少称父亲为相公,夫君,父亲也很少用娘子,夫人等字眼,他们一般是直呼其名,只有调情的时候才会这样。
我鄙夷地看着母亲倾国倾城的容貌上痴傻一般的笑容,而父亲平时一副“我本天上来”的禁欲脸上此时也是柔情似水,宠溺动人。他们沉浸在只有对方的二人世界不可自拔,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经常会有这种时候,我习惯了。
我忿忿不平地从父亲腿上——本来是该属于我的位置——跳下来,忿忿不平地走出房间,还要细心地顺手帮他们关好房门。在关上房门的一霎那,透过门缝看过去,书有“谪仙居”三个大字的画纸从书桌上飘然而落。
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拥有近乎完美的爱情。
是的,完美。令人称妒。
我们的家坐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山的山脚下,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上,那里还有一处小山村。胜在风景秀丽,山水可入画。就像父亲给我讲过的“世外桃源”。按理来说,我们应该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劳作方式。但因为父亲的腿微微有恙使他不能下地耕田,而他羸弱而又并不强壮的身体注定不能与黝黑壮实,野蛮粗俗的乡野村夫做同样的体力劳动。我们一家靠卖字画为生。听说父亲的一副字画就值好几亩良田,好几处俊宇豪宅。但他并不直接将字画卖给富人,而是将字画转送给穷人,只换的足够我们家一年半载的粮米钱便足矣。实际上那些字画所卖的钱足够我们一家生活大半辈子吃穿不愁的了。我母亲也不像寻常人家的乡下农妇——她们最爱做的事便是聚在一起磕瓜子唠家常,东家长西家短,动嘴皮子又不费力,这是她们每天固定的饭后娱乐。母亲一向是不屑的,她钟爱上流小姐们都不懂的古音韵律,诗词歌赋。歌舞勉强过得去,鉴于容貌弥补了大部分不足——据父亲说母亲还未嫁给他之前,每次起舞都会引得各家公子趋之若鹜纷纷前来提亲,不过他们注意力全程都放在母亲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根本不知在舞些什么,母亲有时顽皮不好好学舞按着自己的性子乱来,看客也会纷纷叫好颇有见地的举出这是哪支曲子哪支舞谁填的词多有名之类的。母亲每每如此戏弄一番又在底下偷笑,就算做了人妻有了孩子也依然如此。母亲琴棋书画也算一流,唯独赶不上父亲。我想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使她甘愿放弃世家大族的荣华富贵,金銮凤殿的一世尊贵,跟我爹这样一穷二白的公子做了隐士。但娘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眼睛看不到的。
但娘亲并不因此不受那些妇人待见。虽然跟村子里大多数的人家都不一样,从不灰头土脸地洗衣做饭,皮肤脸蛋依然保持着二八少女的吹弹可破,好似不会衰老的容颜也让人好生嫉妒,可因着她会识字又是村里所有孩子的师娘——爹在村里的私塾也做教书先生。村妇们尽力讨好她又盛赞我的天资聪颖和继承自他俩的美貌,天知道我有多愚,天资聪颖是被我娘打手板教出来的,长相十二万分像我娘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我是说,一个男孩子,与绝世容颜的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是不是有些奇怪?
村民称呼我爹一向是以“那位仙人”为代称,小孩子也很尊敬地称呼父亲为“先生”。当我站在檐下抬起头仰着脖子缓缓地念出“摘……仙……居”的时候,父亲嘴角含笑,摸了摸我的头发,“隐生,那个字念谪。”我似懂非懂地呆呆仰头看他,阳光从他脸上洒过,我一脸呆滞。有时怔怔看着他在树下沉思,白衣白纱,墨带乌发,真真好个兰芝玉树,清风明月。我想,还好刚才是爹,要是娘的话,不止是摸一摸头而是两个脑崩了。
娘虽不凡,在教育我上却有个全天下母亲的通病,恨铁不成钢。这没错,谁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也因为我有着这样的父母,所以她寄于我的期望要比平常父母高些——唉,这也是生在这样的人家的一大不幸啊。她希望我吟得了诗作得了赋,至少像父亲一样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都可以学的不错却远远赶不上我仙人级别的爹娘。于是在娘“你除了长得像我脑袋却一点儿不随我和你爹”的长嘘短叹中接受了我不是下一代诗仙的事实。由此变得跟爹一样不再要求我什么,爹总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才能。隐生只是还未表露出来或难以发掘罢了。”他们也不限制我做
', ' ')('我想做的事,以放养的形式被养育。总的来说,我有一个快乐而一事无成的童年。
娘之所以放手,是因为他们又陷入他们的二人世界里去了。据他们说本来是携手去过神仙眷侣的日子的,却不想有了我,这是个意外。爹的反应淡淡的,生就生呗,最好是个女孩,省的闹心。于是我在他们希望是个女孩的期盼中出生了。据爹说,是个女孩的话就在笈齐之年把她嫁掉,甩掉一个包袱去过他们游山玩水清湖泛舟的神仙生活。最后他说,你看,连女孩的名字都起好了,覃璎,小名就叫囡囡。
其实我就想问一句,我是你们亲生的吗?
颐殊
这个名字的含义一目了然,颐殊,遗珠。
父亲经常抱着我玩的时候告诉我,阿殊,你娘难产死掉了,我呢,也不打算再娶,这以后的家产都是你的,你看中什么你就拿什么。但是你到五十岁之前都不准跟男孩子来往!
我被吓懵了,爹爹,张芸儿上次来府上玩的时候说她爹爹已经把她许给了袁家的公子呢。张芸儿是张大人府上的千金,他爹爹也是宠的不行,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她爹爹过来拜访我爹的时候她就会和我一起玩,但我并不是真的非常喜欢跟她玩。虽然我很喜欢她这个人,长得好看,懂事大方。不像欧阳家的千金小姐,娇里娇气的小姐脾气。但她来的话,我只能陪她留在书房里听她念书,看她绣花,听她讲才子遇佳人的浪漫故事。这不比叫我念书还痛苦,我常常听得睡意正酣,她叫我绣花,我就边打瞌睡边点头,十个手指头全是针眼。
她爹来接她的时候,真是我的噩梦。他会问我,阿殊书背到第几章啦,我们芸儿可是背完了哟。看我不服气还说,琴练得怎么样了,我们芸儿可是能歌善舞哟。往往这时我就向父亲求救,父亲只望天,今晚月色好好,张大人我们再去喝两杯……
我对歌舞真是毫无天赋。父亲开始还赶时髦听从张大人欧阳大人的建议把老师请到府上教我,一段时间后老师也辞职不干了。父亲再也没勉强过我。他总是担忧地看着我,少学点东西也好。
我一般不跟女孩子玩的时候,就跟仆人的小孩玩在一起,爬上爬下的,父亲也不管我,疯成了个野孩子,只有奶娘站在树下担忧地大喊,小姐,你快下来,唉呀太危险了。我第一次月事来了,奶娘在我床边守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绝望地问父亲,我快死了吗?奶娘说,傻孩子,这是高兴的眼泪啊。父亲忧心忡忡地说,昨儿个居然有提亲的人上门,我呸,以后的女婿必须给我入赘!
父亲虽不像寻常人家管教女孩一样管教我,却也不许随意出入府中。这样一来不就跟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了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居闺房——虽然我们也是大户人家。但我觉得父亲这样要求并不出于跟别人一样的理由。什么教条准则,繁文节儒,他并不在乎。他自己也不是个尊礼守矩之人,喜欢自己摆弄一些奇怪的小玩意儿。正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喜欢收藏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所以讨好他非常容易,只需要经常往府上送一些民间巧手艺人发明又不值钱的小玩意就可以了。因此父亲总有广交朋友好交际之名。我觉得他把我关起来像是在隐藏着什么。
其实他喝醉的时候会看着我连连叹气,他以为我睡着了不知道,其实我是清醒着的。他说,哎呀呀,我家是得罪了神仙,菩萨赐予这福分也忒大了我们承受不起啊。老夫只想做个小官安安分分过一辈子,父母都是相貌平平之人,小女却出落的这般……这般……这于我并不称得上幸事啊!后来长大一些奶娘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有个和尚预言我命里有劫数,却有做凤凰的命。父亲听了喜悲参半,一时不知道该哭该笑。最后他决定那和尚是骗子,的确,代代都是平凡人家,好不容易在城里混了个小官做做,哪那么容易飞出个凤凰来。直到我越长越大他才不得不正视这个预言。
但这并非好事。我也不相信。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昏庸无道,当然是能躲就躲。我一向是不在乎预言这种事。因为我还记得那天那个给我预言的和尚一脸谄媚的恶心嘴脸,尽捡好话说,我一见他就哭了,收钱的时候殷勤无比,我信他有鬼。可怜我的傻爹爹一面给人家数钱一面忧虑着怎么化解劫数。这都能当真,还真是……
爹你天真得过头了,当年怎么考上的官啊?
我十一二岁那年,爹招待了一个江湖艺人,据传他们家族有失传的江湖秘术。总是有这样的事,前不久爹还把一个捏糖人的小贩请到家里来,好酒好肉地招待。就因为据说他的手最巧捏的糖人活灵活现惟妙惟俏,爹让他教他,结果手艺没学会隔天还送了人家两大袋银子。传到百姓那里是曲大人慷慨大方,在我看来就是拿钱不当钱。
爹这次又成功被江湖骗子勾起了好奇心。几杯好酒一下肚,骗子才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这失传的江湖秘术就是——易容术。传闻这是门邪术,扮什么像什么,演谁像谁,跟双胞胎似的,亲爹亲妈都认不出来。附在脸上的面具用最好的材质做成,不仅看起来,摸起来都跟真人的皮肤一模一样,甚至有人说啊,这人皮其实是从人的
', ' ')('脸上剥下来的哩。
“呔,那怎么可能,曲大人也是天真,那种吓唬小孩子的都相信……不过我这妆容秘术那确实是名不虚传,这人脸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我是一清二楚,至于这面具是用什么做的嘛我就无可奉告了。”
爹好奇得心痒痒,把我叫过来。“不知可否为小女做一个?”
那人瞪大了眼睛,“令千金已经如此……不用再易容做什么了。实不相瞒,确实有些大人请我给府上的千金做些……面部的调整。但是令千金已经没有可动的地方了。”
“不是不是,”爹爹摆摆手,“我是想给她做张丑脸。”
“丑脸?”
“对,越丑越好。只要肯做,这个价格嘛好商量。”
这倒闻所未闻。不久面具就做好了。易容师傅收了我爹一大笔钱,临走之前还在喋喋不休地嘱咐,“我做的面具,轻易不会掉,粘在脸上的胶水纯天然对皮肤无伤害,就对水比较敏感,你要撕下来的时候就拍点水在面具上,轻轻就下来了,千万别硬撕啊……”
自此父亲就没刻意约束过我,去哪儿也会开始带上我,拜访别的大人府上我也可以跟着去,只是每每都要嘱咐我带好面具,一定一定不可以摘下来。我虽不解,但也乖乖听话照做,谁叫这已经是父亲做出的最大让步。于我简直就是开了笼子的鸟儿,虽不至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是父亲带着我游了整个城最好玩的地方。元宵节那天还去了赏花灯,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这么热闹。
父亲还给我买了一个狐狸的面具,本就戴了一个再戴一个,说来可笑。和奶娘的女儿一起玩的时候还常常拿面具来开玩笑,类似于奶娘的女儿躺在床上假装快要死了,颤抖着抚摸我的脸,其实我是妖狐一族的族长,因为我们妖狐一族长相实在太过美丽遭到人类迫害,必须带上这个面具才可保命,这个面具是传家之宝,由上一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现在娘快死了将这个面具传给你,你要记住,千万不可轻易摘下……
还没演完我就笑疯了。奶娘的女儿脑洞也真够大。我还记得元宵节那天我意犹未尽,被她教唆着逃出府去,陪她去放孔明灯。她把自己做的纸花灯放到河上,顺着水流漂下去。我看好多姑娘都是这么做的,问她为什么,她说灯上承载的是故人的亡灵或者思念。她还求了姻缘签,把一块红带子系在树上,踩着我的肩膀——非要系在高的地方说这样神仙才看的到。她说掌管姻缘的神仙是月老,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要来求个好姻缘。我问她许了什么愿,她羞红了脸不肯告诉我。
阿殊有一天遇到喜欢的男孩子就知道了。她刮刮我的鼻子。
糟了,我郁闷地想,爹爹直到我五十岁之前都不会让我和男孩子有接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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