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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一)(1 / 2)

一入了八月半天就快凉了,府衙各处拆洗了薄衣裳,又打库房里找出秋天的衣裳来晒。婉婉房里分了两箱子,都是前一任县令夫人小姐留下的,吴娇儿在院子里和丫头们系绳子晾皮衣裳,正看见她打门洞进来。

江淮士人的衣着兴素净,她一身半新不旧灰绿大袖袍,白绢裙子,摇摇摆摆,一路走一路抿嘴笑。

吴娇儿忙问:“外头送信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如今杭州前线的战事仍焦灼,月中时李延琮在北皋亭山小小地赢了一场仗,代价却是被流矢刺中了腹背。

消息传到淮安,为免得人心惶惶,只给重要的人传阅,婉婉还是从裴容廷口中得知的消息。今日听说又有快报送上来,婉婉只怕不好,等不得他告诉,便特意到了前头书房去问。

婉婉道:“不妨事。我才听容郎说了,他那伤虽险,却还顺,暂时休养在城外军营,还能指挥着调度前线呢,想是精神不错。”

吴娇儿应了一声,看婉婉脸上带着叁分喜气,一时揣度不出她是为了李延琮高兴,还是又在书房里发生了点什么,正迟疑,听婉婉又凑近了,撺掇着笑道:“姐姐,我问你——螃蟹,你喜欢吃么?”

“唔?”吴娇儿愣了下,婉婉已经掩嘴笑起来,悄悄道:“我前儿看账本,今年江南气候好,比不得去年多灾多难,粮食瓜果丰盛,连螃蟹都便宜,才叁分儿一斤。”

她如今已经像一个寻常人家的主妇,学会了对一切精打细算,“我才回来,路过西穿堂后头,见几个看门的小厮在廊下搭桌儿吃螃蟹,才又想起这茬儿来。都说‘秋风响,蟹脚痒’,一年吃螃蟹的时候,可不就这么几天,姐姐若也爱,咱们何不攒点钱来,也买几只回来尝尝。”

吴娇儿骇笑道:“姑娘要吃什么,还要自己攒钱?告诉裴大人不就得了,您说什么,他还有个不应的?”

“那不好。”婉婉摆手笑,“一来,我知道他不爱吃这又腥又膻的东西,二来,他如今也有事忙,我又怎好作兴这个作兴那个的烦扰他。”

“那……前儿李将军送的那些东西有些值钱的……”

婉婉急忙道:“不成!他的东西是他的,和我没有干系,我又凭什么动它!”

她手上缠着一条葡萄紫汗巾,自己拽了半日,忽然笑道,“要不……咱们晚上打几个络子,叫小厮出去卖。好歹买几钱银子,使自己的钱,用着不舒坦么。”

她笑吟吟的,仿佛把它当做了一种有趣的消遣。

尽管曾经到过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也是揣着珠宝逃命,有钱没地方花。年少时吞玉粒,咽金莼,再后来卖到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她见过富贵,受过饿,也挨过打,可就是没体会过挣钱的艰难。

于是当天夜里,她做完了替将士补旧冬衣的活计,便翻出五色丝线来打络子,又裁了四五尺银红纱,做香袋汗巾。吴娇儿初做针黹,打出来的自己用都够呛,更别说还要拿出去卖,勉强做了几个,索性给婉婉打起了下手,拈拈线,挑挑灯。

两人点灯熬油了半夜,她这打杂的都困得睁不开眼,小丫头也都睡去了,倒是婉婉被螃蟹的滋味支撑着,一连做到叁更天气。

透过窗纱,看天边泛了朦朦的青白,婉婉数了数,比预想的还差两个。

叹口气,想倚着枕头歇会子,不想竟就睡着了,还是转天中午才将将凑齐。

给吴娇儿看,自是没口子啧啧称赞。

从前徐府教针线的娘子,都是宫里退下来的老人儿,给娘娘主子做贴身活计的。教导出来的小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手巧。

婉婉留下两条鸦青方胜地儿络子给裴容廷压汗巾,自己端详着,又压了压针脚,也夸口笑道:“我这络子,就是放京西琉璃厂儿买,也和宫女打的分不出来,少说也值五百钱一个。”

这话是不是老王卖瓜不好说,不过下午小厮回来,二十个络子只卖出去一半不说,分下来才合一百钱一个。

婉婉隔窗听着,吃了一惊,忙起身走到廊下,嗔道:“这样好的东西,就卖给那不识货的人!这都是内造的花样儿,市上难得见的。”

小厮嗳哟了声,道:“姑娘不知道,今年收成虽好些,寻常人家儿顾着口吃的就了不得了,哪儿还有闲钱去买这些!别说内造的花样儿,姑娘就是把内造的九龙杯偷出来,照样买不上价儿。”

婉婉动了动嘴皮子,没话说了,只得叫丫头收了钱,打发赏钱叫小厮走了。

回了屋坐着,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这会才算知道怀才不遇是什么滋味。她瞅瞅桌上的碎银子,用手拨一拨,算算也就够半斤,她自己是够了,还有吴姐姐呢,还有小丫头呢,都是朝夕相处的人,叫她怎么吃得下独食去?

一咬牙,又连着熬了几个晚上。

别的也罢了,就是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没精神。偏偏有时候裴容廷办事,喜欢叫她到旁边儿坐着,尤其是天色欲晚,月亮将上不上的时候,两人在灯下对坐,不说话也有滋味。

她也总是叫人把小风炉搬进来,亲手给他炖点什么。

常吃红枣汤,红枣的香气甜丝丝,在昏昏的空气中千丝万缕,非常温暖,就是太催人欲睡。

常常她打个哈欠倚在隐囊上,水烧开了也不知道,还得是裴容廷走过来灭了火,给她搭上薄毯子,再拿掉纱灯罩子,把灯调暗些。灯火昏沉下来,屋子里堆积着书卷墨的味道,容郎轻轻抚了抚她的脸,他的手指温凉,身上有清冽的气息。

半梦半醒间,一切都很遥远,她又做回了小孩子,非常安心。

然而这一切终止于那个秋分的下午。

本来,也是个秋高气爽的天气。她刚好攒足了五钱银子,小厮把最后一包散钱交给她,零散的角子包在白手帕里。

钱难挣,又是自己挣的,数着也格外小心翼翼。婉婉用小戥子称着算银子,笑着憧憬,“晚些咱就在花园子里凉亭摆酒,那儿临水,又有荷花,等月亮出来,才是好呢。”她有一肚子养尊处优的经验,说起她爹爹照着古书钻研出吃蟹方法,又细细告诉吴娇儿烧酒里放菊花瓣的妙处。

湘帘高卷,正有几个小厮风风火火地走过窗下。

婉婉扶着窗框略探了探身子,叫住了他们。才要说话,却见他们脸上一个赛一个的愁眉不展。

她轻轻道:“你们……”

“小人是奉命回来给裴大人收拾包袱,即刻就往杭州去。”

她怔住了,“怎、怎么——”

“李将军他……”

根据文法,这甚至算不上半句话,却像一股子冷水扑到她的领子里,顺着脊梁骨,浑身彻骨的凉。

她抓紧了手里的帕子,银子角硌得手心生疼,“他,他——怎么了?不是说已经见好,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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