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招娣立刻向田小冰说谢谢。
厂子生产是按计划进行,每个月分配定下的数额,无法正常完成的时候当然要工人们加班,新生产线提高了效率,自然会缩短加班时间。
但难免会有工人抱怨,原来上班时还能摸鱼喘口气呢,这下不行了!还会有人说,原本可以赚加班费的,这下不行了!
肯定会有人对她不满。
李经理问,“你有什么别的要求么?”她想补偿一下这个聪明的女工。
宋招娣等的就是这个,“我希望您能写一封介绍信。我想改名字。”
她讲了自己想改名的原因,“一本书有封面,名字就是一个人的封面,即使还没见到人,看到名字就会对她有印象。我不想让我接下来几十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她的出生是不受欢迎的,是被人嫌弃的!甚至有人看到这个名字,就认定我是个容易的猎物,只要稍微对我好一点,我就会甘心情愿当他的奴隶,换取那一点点‘好’。”
“您,能帮助我么?”
田小冰和李经理都震惊地看着她。
良久后,李经理说,“下午你来拿信吧。”
下午放工时,宋招娣去找李经理。
她递给她一个信封,“想好新名字了么?”
“想好了。”
李经理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希望你能成功。”
宋招娣在办公楼的楼梯间把信读了两遍,折好放进口袋。李经理在信中把她描述成一个诚实、勤奋、正直的人,言辞恳切。
走出办公楼,夕阳西下,工人们三三两两往食堂走,厂房巨大的影子遮住夕阳,覆盖在他们身上。机器的轰鸣声依旧响着。
她就快要离开这里了。再一次。
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地方。
工厂是个奇怪的地方,因为阶层简单,上升的途径也很少,人之间的逢迎和倾轧都被放大了。拉长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职”,在这个地方就能用手中那点小权折磨压迫其他人,众人一边畏惧、嫉妒这点小权力,一边想要巴结拉长,沾这点小权力的光,拉长看谁不顺眼,他们就会变本加厉欺负那个人。
乡下没人给狗绝育,夏天野狗很多,有时会聚成一群。
领头的野狗咬哪只倒霉的狗,其余的狗也会跟着去咬它。
她小时候不理解为什么。明明那只瘸腿的狗看到吃的都不敢上前了,怎么其他狗还咬它?
后来她懂了。
看,她现在是拉长了,对她再不满的人也只敢偷偷抱怨,连林娇对她笑得都比以前更热情了。
不过,林娇还是背地里试着煽动其他人对宋招娣不满,“……还不是因为她,巴结领导向上爬,要改什么生产线,我们现在连喘口气的工夫都少……”
她还没说完,芳芳就大声冷笑,“嗐,亏你还比我们多上了两年学呢!车间门口挂那么大个牌子写着每个月的生产计划,你不会算数啊?改不改进生产线咱们一个月都得完成那么多数量,现在效率提高了咱们还能按时下班,哪不好?”
林娇继续挑拨,“哎呀,那我们加班工时就少了呀!基本工资才多少,大家不都指望多拿些加班费吗?”
娟子接过话,“林娇,你就别操心这个了,就算有加班也轮不到你!你返工率那么高!哎,你不是读过职高么?你们职高都教些啥?怎么来工厂都半年了就钉四个螺丝都做不好?”
丽婵一直拿了本小说假装在看,听到这儿忍不住噗一声笑了。
林娇气得脸颊通红,出了宿舍,重重把门摔上。
娟子翻个白眼,“呸!自己对着新拉长笑得跟个哈巴狗似的,转过身想让我们当槍?哼,真以为全世界就她一个聪明人啊?”
芳芳也看不上林娇,“这就叫笑里藏刀。小宋哪儿对不起她了?当初还选她当宿舍长呢。她可倒好,偷人家主意去做发夹卖!之前常姐领李经理她们来宿舍抄查,要不是林娇这狗哔举报的我头割下来给她当菜!哈,现在可好了,人家是拉长啦!我就坐等着看林娇有什么好下场。”
丽婵压低声音,“我就是奇怪,林娇怎么跟那个人搞在一起的啊?”
三个人面面相觑。
对啊,怎么回事?
春节期间留下打工的工人也不少,芬村花市这么有名,当然有人趁着空闲去逛,就看见林娇和罗志安一起摆摊了。
所有人都纳闷,这俩人是怎么搞在一起的呢?
林娇气冲冲出了宿舍,想去花园散散心,刚走出宿舍大门口,就听见罗志安的声音:“林娇!”
她吓得一哆嗦,赶紧想往回跑,罗志安追上来,“你去哪儿?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说着还要伸手拉她。
林娇只得站住,“别拉拉扯扯的,有事好好说。”
春节开工后,罗志安果然像她担心的那样缠上她了。
他觉得摆摊的主意是她出的,他只是“借钱”给她——“不管生意赔了赚了,钱总是要还的嘛!”
林娇气得想跳起来扇这衰崽几耳光。
可一对上他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她就没电了。哥哥给的一千块,陆陆续续全给了他。
林娇皱着眉和罗志安走到个僻静地方,“钱我都还给你了,还有什么事?”
罗志安笑嘻嘻,“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不是说咱们是朋友么?”
他手搭在她肩上摩挲,“听说你们g市女孩子都很开放啊,你交过几个男朋友啊?”
林娇顿时感到肩膀上趴了几只大蟑螂,她跳起来甩开他,“少动手动脚的!钱我已经全还给你了!再来找我要你好看!”
罗志安也不追她,在她身后笑,“呵呵,要我好看?不止一个人看见你跟我去摆摊子呢!你想想,他们觉得咱俩是什么关系?”
林娇像被村口野狗追一样跑回了女工宿舍,一连几天连食堂都不敢去,生怕再碰到罗志安,又怕他胡说造谣,那她可真百口莫辩了。不止一个人看到她和他一起摆摊。
她现在完全体验到乔引娣当时的痛苦了。
这天晚上她辗转无法入睡。
怎么办?真要辞工么?
那找到新工作前这段时间住在哪儿?
回家一定整天被骂。
她想起离家前老爸的咒骂,“箩底橙一个,净记住吃,一年拿不回家几文钱!”
林娇用毛巾被盖住脸,悄悄哭了。
宋招娣对林娇和罗志安的事有所耳闻,但没放在心上。
她忙着跟二姐去找派出所所长改名呢!
厂区的派出所正式名字是仓水镇元村派出所,离四星电子厂只有十几分钟步行距离。一共就三个人,两个警员,一个所长。
两姐妹第一次来的时候不巧所长去开会了,两个警员问了她们的情况,都笑了,“你们名字哪里不好?我邻居还有叫妹猪的呢,人家都没要改,你们改什么改?”
姐妹两人说了半天,他们只挥手,“走吧走吧,我们还有重要的事做,你们在这里我们没法办公。”
宋改凤还想再说话,姓刘的警员瞪起眼睛,“叫你快走!听见没?”
宋招娣赶紧拉着姐姐走,还得赔笑脸,“不好意思啊,不妨碍你们工作了!”
站在派出所门口,改凤没忍住眼泪,她一边抹脸一边哽咽,“为什么没有女警。”
要是有女警,一定懂得她们的苦处。
宋招娣搂住姐姐,“咱们本来也没奢望一次就能办成。多来几次,多磨几次,说好话,赔笑脸,只要能见着所长,就能好办点了。”
宋改凤吸吸鼻子,“嗯!”
下一次,两人调休到周三,到了派出所,她俩还没开口,警员就不耐烦说,“所长不在!”
两姐妹依旧笑脸盈盈,“刘警官、王警官,早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
宋招娣拿出菜场大妈跟基层公务员们打交道的全副手段,不管人家怎么冷言冷语,她还是一副笑脸,看见人家拿起茶杯,她立即抢过去加热水,她二姐也没闲着,把办公室三个热水瓶全打上热水,又去倒垃圾,擦桌子椅子。
两个警官都是四五十岁大叔,还真拉不下脸赶她们走。
隔天下午,宋招娣和二姐一放工又来了。派出所六点关门,她们赶在关门前来混个脸熟。
宋招娣跟二姐说,这叫“刷好感度”。
警员走了,她们又走起群众路线,抢着帮派出所收发室打杂的冯阿姨打扫卫生,洗厕所,倒垃圾,专抢脏活累活儿干。
干完活儿又买了汽水零食和冯阿姨话家常。
冯阿姨终于问起她们来干什么,要改名字?为什么啊?
宋改凤从不跟人讲这些心酸,宋招娣从前也不讲,嫌丢人。现在她想通了,丢人的又不是她!怕什么?人家问,她就说。
她讲了自己和姐姐从小受的委屈,扒开头发给冯阿姨看,“我当时就想,一头撞死算了,不再受这窝囊气了。”
冯阿姨看到她头皮上粉红色的伤疤那么大个,吓得直呲牙,“我的天哪!你这孩子真是命大!”
“我晕了一天,一直吐,后来才知道是脑震荡。没人管我,我妈就捂了一把香灰上去,一口水一口饭也没给我,还是我去姑姑家,姑姑给我洗了伤口涂了药膏。四十多度的热天啊,要是伤口发炎了,都不知道我现在还活着没。”
冯阿姨还没哭,改凤先哭了。
“别哭别哭!”冯阿姨抹着眼角,给她们透了个准信,“你们明天下午再来。所长一定在。刚过完年,他们确实忙,这两周所长都要去市里开会学习,下周三会开完了,他一定得回来的。”
第36章两手抓一手抓经济,一手抓学习
所长要到市里学习,暂时无法蹲守,但改名的事儿也算是峰回路转了。
两姐妹互相安慰,不着急,做好打长久战的准备,继续上学的事也搞起来。
2月15号这个星期天,三姐妹一大早一起去了g市最大的新华书店。
为什么去书店?
因为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
必需得赶快学习新知识!
这是宋秋凤现在的座右铭。
秋凤跟李桂香和宋大明摊牌后真就只寄了一千块,这俩人怎能愿意呢?
年后一个月一千就算了,年前的钱呢?
宋大明气得酒也不喝了,跟李桂香轮流打电话找三个没良心的闺女“讲理”。
他们越这么撒泼,宋秋凤越坚信自己做对了!
她悄悄买了点小礼物送给几个宿管阿姨,嘱咐她们只要是找她或者她小妹的电话,直接说“不在”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