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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卫生间里出来,祁修明一路把我提溜上车,我开始怀疑他来这一趟的动机,难道只是因为回家没看见我?
这完全不像他风格。
以前我走半年他都不会问一句。
我被他搞得腿软,原本想躺后边睡觉,他偏不要我如愿,把我摁在副驾,等红绿灯时,我迷迷糊糊间觉得有只手在摸我的脖子。
我被这种久违的触感勾起了回忆,恍惚记起小时候的夏天。
我藏在祁修明的衣柜里看漫画,更多时候什么也不做,我只是单纯喜欢呆在那个隐秘而安全的空间里。
他午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柜门,伸手摸我的脖子,像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存在。
指腹滑过脖子后的绒毛,有点痒,但很舒服,我像只被他撸顺毛的狗,只要那只手离开,立刻成瘾似的贴上去求他再摸一摸。
他好像永远不会烦,我可以趴在他身上睡完整个漫长而无事发生的夏天。
那种呆在斑斓肥皂泡里的生活好像被我用糖葫芦串的尖尖戳破了。
当年祁修明从戒同所回来时,离高考还剩一个月,我发现他瘦了一圈,带着帽子,长袖长裤遮住那个季节应该裸露的皮肤。
好像没事儿人一样,他在所有人鄙夷、失望、不祝福的冷眼里完成考试,然后像单细胞一样从家里分裂出去,跟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我急切想从我爸妈那里看到一丝挽回的希望,可他们竟然真的不要他了。尽管我知道实质上是祁修明遗弃我们,可我爸妈也太过干脆,血缘那种难缠的东西,他们甚至没动刀子,连咔嚓一下都没有,就断了。
没过多久,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安稳世界原来是围绕着祁修明搭建的。
没了祁修明,爸妈只会吵架,因为一种我没见过的叫小三的生物。
我发现小三是全世界最迷人最顽强的物种,女人用所有淫词贱语羞辱却消灭不掉,男人被老婆围追堵截打得头破血流仍旧心心念念。
不被爱的人总乐意把自己放在低端又可怜的位置,我妈成功把自己演绎成世界上最悲情的角色,然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谴责一切男人,包括我和我哥。
她披头散发好似无常遗漏在阳间的女鬼,捏着水果刀指着我骂:如果不是你们两个贱种拖累,我怎么会活成这副模样,祁修明不是想死吗?你怎么不跟他一块儿死!
我没好意思拆穿她作为受害者的虚伪。
她对我爸、我哥、我的爱,更多是一种变态掌控欲的满足。我在家里各个角落装摄像头的好习惯就是从我妈那里学来的。
而我爸的恶心,则更富有人性化一点,他不跟我妈离婚,九成以上的原因在于这行为有失他们光荣教授、恩爱模范夫妻的体面,而不是因为爱和愧疚。
亲情经常被吹嘘得伟大,竟然没人觉得离谱。
有个秘密我一直没跟人讲,我爸妈的死应该算是场谋杀,车祸是我妈抢方向盘弄出来的,她原话是:大家一起死,谁也跑不了。
但我不幸成了漏网之鱼。
不得不说,先走的我哥十分明智。
我再一次见到祁修明,是在爸妈的灵堂上,那时候亲朋好友都在哭,那些我没见过的,不知沾亲带故与否的陌生脸孔也在哭,嗡嗡的声音吵得我脑袋疼。
为了不被骂不孝子,我也勉强挤出眼泪,其中可能有悲伤的成分。
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中,知道父母双亡是件值得同情的事,我总不能辜负大家的同情,所以必须悲伤。
我哥就比较正直,他从头到尾没掉一滴眼泪,我听见不少人骂他白眼狼、没良心、死同性恋……
我有个为人还不错的姑姑,她拉着我安慰说:以后跟着姑姑生活,姑姑供你上学。
这话其实很动听,可惜没从祁修明嘴里说出来。
我被姑姑捧着脸,视线死死盯着看过来的祁修明,那一刻我才察觉到我被迟来的巨大的难过包裹住了,眼泪砸到姑姑手背上。
她把我脸上的泪痕抹干净,温柔地哄我:乐明不哭,姑姑不会让他带你走的,放心,跟着他学不来好,迟早会废掉,姑姑就算打官司也争取,他养不了你,也带不走你。
吊唁的人走光了,祁修明蹲在路边抽烟,像退潮后留下的礁石。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
他勾勾手把我招过去,我跟他并排蹲着,他是礁石,我是游客剩在礁石脚边的易拉罐,他抬起夹着烟的手,揉了揉我的脖子,问我:怕不怕?
我不知道他具体在问什么,那场车祸?还是眼下,或者更久的以后?
我摇摇头,说不怕。
我以为他会带我走。
可他松开我的脖子,弯着眼睛对我笑:“姑姑人不错,可能有点唠叨,有点市侩,你多忍一忍,别讨厌她,人能活得普通又正常就应该被表扬了,她以后会对你好,你跟着她,人生应该不会出大差错。”
“什么是大差错?”我可能又哭了,为我过于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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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你不用知道。”说完,他最后一次揉揉我的头发。
天是灰的,夜灯还没亮,公交车是绿色的,停在他面前,像头瞎了眼的怪物,肚子里空空如也,一定是老天特意安排这玩意儿把祁修明叼走的。
我英语一直很糟糕,但祁修明上车那一刻我冷不丁学会了一个单词,像被上帝的手指眷顾——abandon。
我在后头拼命喊,拼命追,下巴和手心在在柏油路上擦出血痕,爬起来又继续,我这辈子最狼狈最像丧家犬的时刻,祁修明没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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