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轻捻着手指头上的一粒雪,垂眸浅笑,心中估算的时间与遁甲外响起的时间恰好相逢,若命中注定一般,看来偷袭已然得手,接下来他也该看看这偷袭他之人到底是谁。
“开阵,杀敌!”
青川话音一落,两排延绵数十里的遁甲墙瞬间塌落不见,兵若黑潮水瞬间涌出冲向两侧,一切瞬间淹没,胜负已定,成王败寇。
黑甲军队之中有一辆奢丽华贵的马车,车中无人,是专门用来盛放珍贵血莲之用,但此时在这辆奢华的马车外,却有一人紧贴于车璧之上,手握青龙斩月刀却一动不动,只因脖颈上已架满数十把锃亮泛着冷光的尖刀,只需他轻动分毫,皮肉割裂血喷如潮,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这便是他最后的下场,他怎会甘心如此卑微如蝼蚁就此死去,所以他不动,更不会轻举妄动。
浅浅马蹄没雪,轻若无声,青川骑在马上俯视着被制伏在马车边上的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不由轻笑一声道:“耶律平,你我终于又见面了。”
鬓角飞扬黑发凌乱,掩在乱发后的脸轻轻扬起,狼狈却不减轻狂,冷笑却不见惧意,依旧不改恣意高傲,四年逃亡粗衣褴褛,众刀架项成阶下之囚,皆难去他一身骄傲。
青川下马,退去周围驾刀将士,缓步向已无处可逃的耶律平走去,“你在这儿埋伏很久了吧?何必呢?既然你已经成功逃亡了四年,凭你的本事完全可以让我一辈子抓不到,今日又何必自投罗网,一意求死?”
人生在世,知己难得,对手难寻,他与耶律平交战多年,战场上实力相当难分伯仲,只不过他比耶律平幸运那么一些,没那么多朝廷势力牵制,才勉强胜他半分。如今他为阶下囚,终于落在了自己手里,说真的,青川心里并没有多少高兴。世间若再无耶律平,他何处求战,又向何人求败,其中孤独可与何人说。
“成王败寇!既然我今日落在你手中,我耶律平愿赌服输,我这条命你拿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谈及生死却无畏生死,不是不知生死,而是已把生死二字看开、看淡、看透。生于他已无所谓,死亦或是一种解脱。
英雄末路,无不凄凉,青川惜耶律平之才,敬他为此生之唯一对手,但从西境长远安危考虑,他也必须得死,即便自己并不希望他就此死去,可惜天意弄人,他们做不成知己,只做了一辈子对手,各争输赢,各求生死。
看着雪地上数百具变冷的尸体,青川何尝不知这是耶律平的一心求死,既然如此,他成全了便是,“你毕竟曾是一国之将,你死去后该有的尊严与礼遇我都不会怠慢。临死前,你可有什么遗言或遗愿未了,你我相识一场,我尽可能为你满上。”
耶律平悲然仰天一望,茫茫天灰孤寂唯白,好不苍凉,想他一生三十载也不过如此,无国无家无亲无友,他人生中最耀眼的辉煌也被一次次战败磨灭得消失殆尽。唯记得这近四年的逃亡,躲躲藏藏如鼠如蚁,被人弃之鄙之用之利之,他的头颅被现实压弯了太多次,一次次的隐忍、不甘、克制,已将他的骄傲践踏得体无完肤。
褚州已安,百姓归心,复国无望,他再做多少皆是徒劳,既然无力回天,他何不趁着自己还仅存的一点骄傲与尊严,让自己轰轰烈烈地死去,也好过如蝼蚁般苟且偷生活一辈子。
耶律平回望着眼前这一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一生骄傲尽毁于他之手,他一生败绩仅来自于他一人,人生得如此一对手他此生无憾。
“赫连渤……噗……”,遗言未尽耶律平便先喷出一口血,黏稠腥浓那是带着死亡味道的黄泉水,是催人命的征兆,耶律平背靠着车璧,一手握着射在车璧上的箭矢勉强支撑着自己不住下滑的身体,望着青川虚弱说道:“……若有来生,我,耶律平还要与你再战,但这次,我定要胜你!”
“将军……”
“将军……”
“……”
倏然,众人急呼声起,谁也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明明刚才虚弱得快死去的耶律平,怎么突然一下就拔出了深钉在车璧上的箭矢,然后就瞬间插进了将军胸口上,动作快准狠,丝毫不留给众人反应的时间。
等众人反应过来,这箭矢已深入青川胸口里,鲜红的血已染透衣衫,正顺着盔甲一点一点滴下,染出雪中红梅三两点,簇簇挂枝头。
临近的人将遇袭的青川连忙扶好,将之护在身后以防再遇不测,青川自己也反应及时已提前为自己点穴止血,护住心脉,虽受伤但不见多碍事,挥手散开士兵,墨黑的眼静静看向对面惊诧不已的耶律平,默不作声,天地宁静唯有雪落声。
大雪又开始落下,纷纷扬扬在这世间恣意而行,或掩得雪地无路,或压得树枝断落,或染得青丝满华发,催人早白头,步步早踏黄泉奈何。
耶律平扬起落满雪的头,看着胸口中箭的青川,眼中尽是难以置信,“怎么会……怎么,怎么可能……”,赫连渤武功在他之上,自己又收了这么重的伤,凭他的身手怎会躲不过自己的偷袭,不应该呀!
“这便是你的临终遗愿,现在你可如愿了?”青川平淡说道,不愤不怒,像是一个局外人平平淡淡叙述着局中人的嗔痴怒怨恨,自己灭了他的国,他要了自己一命,很公平,不是吗?
想他耶律平戎马一生,开疆辟土,争权夺利位极人臣,一朝国灭家不在,竟沦落到此种地步,需要他人同情来成全自己临终之愿,可不好笑至极!
“哈……”,耶律平仰天大笑,漫天风雪肆掠狂啸便是对他最大的讽刺与嘲笑,可笑的是他猖狂不羁一生过,与天争,与人斗,才发现到头来握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握住,除了这一把一直陪在他身旁的青龙斩月刀。
耶律平抬着沉甸甸的手,“解……”,眼睛在雪地上寻着已被飞雪覆盖了的人,焦急望着青川,“……在……在……”
话还未说完,魏达在一旁看见耶律平手握长刀到处指着,怕他再来一次偷袭,便先下手为强抡起开山斧一挥便砍进了耶律平胸膛。青龙斩月刀猝然一落,后褚曾堂堂一代名将就这般被人一刀砍死,凄凉死于雪地之中,莫不让人唏嘘叹息。
青川有些不赞成魏达这番莽撞之举,轻叹道:“他一将死之人,何必多此一举。”
耶律平已然咽气,魏达也知方才自己太过莽撞,跪下请罪,“方才将军遭耶律平偷袭受伤,已是属下失职,刚才再见耶律平提刀而起,属下怕再生祸端伤及将军性命,所以一时情急便将耶律平杀死再说。属下未经将军许可,擅自做主,还请将军恕罪。”
茫茫白雪,苍凉一地,耶律平已去,这西境之地至此便是真正安稳了,青川看着被开山斧钉在车璧上的耶律平,备凉无比,吩咐道:“选个面朝褚州的好地,将耶律平厚葬了。”
话刚说完,青川再也遏制不住不断涌上喉咙的腥脓,一口直接噗了红梅点点满地,深紫发乌,不似正常鲜血。
“将军,你……”,魏达被这猝不及防一口血给吓着了,看着满地乌紫血污,心中惊恐不断蔓延而来,“……将军,这箭上有毒!”
军心不可动摇,青川抬手示意魏达莫要大声传递,以免人心惶惶军心大乱。耶律平流血过多受伤颇深,箭簇虽扎入胸膛但并未伤及内腑,只是这毒太过霸道,他虽及时封住心脉但还是有不少蔓延至心房,毒已入心,不能再等。
青川折断箭羽拿过披风穿上遮挡伤口,严令周围将士封锁自己受伤的消息,若有违者,格杀勿论,然后才小声对魏达吩咐道:“飞鸽传书,让解白在端王府等候。”
魏达领命,连忙去着人传信,但又被青川及时喊住,“……我受伤之事莫让府中他人知道,尤其是……”,但想想又摆了摆手作罢,还是让魏达按之前之令传信。
方才遇袭小事如一滴水落水中没激起任何水花,大军还是有条不紊地向并州赶回去,只不过出门征战数月,如今大军凯旋且年关将近,该是早早归家为好,所以行军速度自是比往常快了许多。
青川因受伤改弃骑马独坐马车之中,一旁是装放血莲的紫檀木雕花锦盒,他紧捂着受伤的左胸望着那盒血莲,墨眼幽光流转,静默无言。本来耶律平那一箭他是能躲过的,可鬼使神差,他并没有避开。当箭扎在心肺之间时,当胸膛被锋利的箭矢划开时,当疼痛蔓延全身、箭上的毒可能会要了他性命时,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能否活命,而是若自己不幸死了,姐姐……她可会记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