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6日,周六。
时针在李晋昭的视线下,第二次指向数字六。
夏天的夜幕总是姗姗来迟,尽管太阳已经西落,但那焰火般红艳的光芒却依旧燃烧着半边天。
赤橙鎏金的影光渗过万千阻碍,轻盈地打李晋昭微侧的脸上,在他眉心和高挺的鼻梁处画出一道曼妙的明暗交界线。
扇动纤长的眼睫,他将目光从腕表上移开。抬眸,浅棕色的浮动光影的瞳仁微微收缩。
伸到窗外的手抖落了累积的烟灰,他透过车前挡风玻璃,目视着不远处的学校大门。
“滴滴——”
来往汽车川流不息,彼此互不相让的鸣笛声,皆是刺耳,无异于人类滔滔不绝的谩骂。
李晋昭将车内悠扬的音乐调得大声一些,随后掏出手机,点进微信。
十分钟前发送的消息还没有回应。
他看着自己微信首页顶端的毫无反应的聊天窗口,有些百无聊赖地抬指自下而上拨点着手机壳。
伴随有节奏的“哒哒”声响起,很快,他感觉手机震动起来。
“嗡嗡——”
他低眸,发现窗口头像处出现了一个小红圈。
是童乐川发来了消息。
点进去。
「还没放学。」
李晋昭想回复什么,却见她正在输入中,几秒后又是一条。
「对了,今天晚上我不回来。现在老师留着我们补课,补完课我还要和同学去市立图书馆学习,学完就直接睡她家了。」
李晋昭微一怔,抬起的指在空中悬留了一会儿,才敲打:
「多久回家。」
对面很快:
「明天。」
他又输入:
「好,是女孩子吗?」
这一次,对面一直处于正在输入中,隔了小有一分钟,才回复:
「是。」
「嗯,注意安全。」
于是,他们的对话就如此简洁潦草地结束。
李晋昭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松懈感。
手机息屏后,他将香烟凑至嘴边浅浅吸了一口,爆珠中香浓的薄荷味从他的口鼻深深灌入肺腑,似乎把血肉骨体都清洗了一番。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迷蒙的烟雾袅袅升腾,环绕在他的脸庞,模糊他的五官。
将烟头掐灭,驱散空中雾气,他打开车门走下去,试图将香烟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可是。
烟头扔进垃圾桶里的那一秒,他觉得自己好像瞥到了童乐川的身影。
随即,他抬起头,透过路面的车水马龙,望向不远处。
思前想后,他也没明白,童乐川是如何突然之间就出现在学校门口的。
她就活生生地站在“翼华中学”四个大石刻字旁,眉眼间都是冷意,同身旁的女孩说着什么。
那个女孩……
他微愣了一霎,发现自己并不认识。
她热情地也在同童乐川说什么,还拉起她的手,指向一旁的大路。
……
不是说,留下来补课了吗?
怎么前脚才说,后脚就出来了?
童乐川是在骗自己吗?
想到这一点,李晋昭只觉得脑门的血管突然一跳。
他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淡淡地拿出手机,想询问她。
「你怎么出……」
他还在编辑,可再抬头,却发现她们上了一辆车。
而那个为她们开门的司机,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并不陌生。
一瞬间,他的心头升起一股不安。
事情可能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
跟车这种事,李晋昭是头一次。
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徐徐驾驶在后。
面上冷冷的,没有表情,可那对浅色的眸却炯炯有力地注视着那辆黑色迈巴赫,仿佛能够透过车身看到里面的情景。
童乐川……
现在是在想什么呢?
她为什么要骗自己?有什么话是不能告诉他的吗?
他在心底询问,却觉心头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自己是在担心吗?
不禁自问,才发现,他真的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
这样作为父亲担忧子女的情绪。
他希望,这一切的不安都是他的遐想造成的。而跟到最终点的时候,他能看到童乐川和那个女孩子安全到市立图书馆。
只不过,这个想法一出不多久,就直接破灭了。
因为她们拐上了另一条与去向图书馆背道而驰的大道。
李晋昭的心又提起一寸。
十五分钟后,车身终于停下。
李晋昭亦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车停在离她们不远处。
他今天开的公司的车,童乐川认不出。
坐在驾驶座,将安全带一松,才见她们一前一后推开车门下来。
李晋昭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们的方向,起先他并不知道她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在他环视一周后,才看到不远处建筑物上悬挂的闪亮夺目的灯牌大字——薇薇安妆造。
妆造?
几乎是同时,他心中隐隐的不安便被放大。
此时,时针已快走向数字七,秒针颇有频率的声音像万根轻细坠地的利刺。
一根一根清晰地直接地刺向李晋昭的心。
他平静地坐在车内,什么都没做。
时间一点一点走着,幽深的黑像厚重的长发一样慢慢铺卷袭来,封闭了整个广阔的天空。
微明的灯火点亮,散发孱弱的光。
“哒哒哒——”
有渺小的飞蛾上赶着扑火。
李晋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将视线从那处移回来时,夹在两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尽,散落的烟灰被风拂得不知去向。
他醒了醒神,将残缺的烟身包裹进湿纸巾里,扔到车内置备的垃圾桶中。
这时,他一抬眸,发现有两个女孩子从那个店铺里走出来。
他先是看了一眼,只当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可下一秒,目光似乎瞥到了那醒目又独特的物品——童乐川平时最喜爱的chiikawa的手机壳。
只一下,他感觉神经都崩紧了,手微微一抖。
再一看,才发现其中一个女孩子果真是童乐川,只是她目前的模样,陌生到可怕。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童乐川。
再也不是朴素的简单的样子。
而是引目的冷酷的别样的。
校服褪去后,她纤长的脖间戴上了夺目的银项链。上身穿着小香风的短衣吊带,下身着着黑皮短裙。
裸露在外纤细的胳膊在昏黄的光下依旧白如瓷器,像脆弱又稀世的珍宝。
脚下踩的一双黑长靴,散挂着挂链,伴随她微弱的动作摇晃着。
她低头看着手机,柔顺的发像布缎一般倾泻,再抬头,视线巧合地朝向李晋昭的方向望来。
正逢风啸吹向她,拂起她的发,让他看清了她的脸。
她的头发何时变得这样长?
她的脸又何时变得这样陌生?
冷白的肤色,冷漠的妆容,乌黑长顺的发丝……
她那浅色的眸在灯光下是那么透亮,可李晋昭却在里面看不到一丝生气与希望。
像是厌恶透了这个世界……也像是……厌恶透了他。
她到底在看着什么?她又要去到哪里?
问题纷至沓来,李晋昭觉得自己从没有像此时一般头疼过。
他不知道时间怎么稍稍走到了十点。
童乐川同那个身着红艳吊带裙的女孩子交谈着,随后上了车。
他又没忍住点了一根烟,目视前方的车驱驶离去,也发动油门跟了上去。
这个过程中,他掏出了手机,点开同徐岚的对话框。
「小川这几月有去过什么地方吗?」
消息一发送,那头很快就有了回复。
「李总是指什么地方?」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输入:
「不该去的地方。」
两分钟后,手机传来“嗡嗡”声。
「嗯……近来我观察的话,小川没有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我每次都是直接把她送回家的,但那以后她有没有去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我每天早上按时接她,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就是……总闷闷不乐的,好像干什么都开心不起来。」
她发了这么一长串话,李晋昭看着,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下刻,徐岚消息又弹了出来。
「话说,这些事情不应该是李总负责吗?怎么问起我这个打工的了。」
徐岚是会明着洗刷李晋昭脑袋的。
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话里话外都有些提点责备的意思。
李晋昭看着那一排字,沉默良久。
渐渐地,他越发意识到自己与童乐川的距离之远。
是啊。
他怎么就没意识到呢,这些本就是他的责任之事,为什么到头来还要跑去问别人?
他这个父亲也是做得差到没边了。
懒散惯习的他总是觉得做父亲也就不过如此,什么皆是游刃有余,物质上满足了,精神又需要多少呢?
他忽视了自己曾经的遭遇,变成了一个刻板的大人,只觉得既然自己搞不明白童乐川,也就任其自去,懒得费心。
可直到他现在不得不面对她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游刃有余,而是始终在逃避,心生无力。
明明那些年看见她的失落与悲伤,走近她被母亲抛弃与校园霸凌的深渊苦痛中时,也没有这样过。
心脏悠悠地似乎被放在累层滚烫的碳火上炙烤着,又闷又燥。
原来这才是做父亲的心境吗?
太损心耗力了。
生怕,她其实早就堕入了另一道深渊。
也生怕,她其实根本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
不祥的预感在驶出高速路段时彻底印证了。
这条道,他走过无数次,实在太过熟悉。
看到蓝色的路牌书写着大名鼎鼎的“星海岸”时,他基本什么都知道了。
只是依旧寄希望于看到转机的出现,如果有那个万一呢?
可是万一还是破碎了。
当那耀眼又辉煌的建筑映入李晋昭眼帘时,他的心彻底跌落到谷底。
看着这个昔日自己玩乐的会所,那复杂的情绪几乎像汹涌的海浪一般,一点一点将他淹没。
已经不是头疼能形容的了。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地方光鲜艳丽外表下究竟隐藏着多少腌臜龌龊的交易。
是最浑浊的人间污潭,也是最恐怖的无间炼狱。
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也都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她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手间的青筋都伴随他握拳的动作爆起,他在压抑心里的起伏,试图让自己冷静。
也许还有回旋余地,他一定不能冲动。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连忙拨打了徐岚的电话。
“马上帮我联系星海岸总部。”
“啊,出什么事了?”
徐岚有些诧异的声音传来。
“小川在星海岸。”
“啊???”
“哦,好,马上。”
震惊之余,徐岚很快明白他的意思,问道:“怎么说?”
他带动方向盘,转了一个弯,进了地下车库。
她们的车就在前方,他的视线也一刻不落。
随后他一字一句冷冷道:
“让雷铮给我把他的狗眼睛睁大了,下发消息一个个排查,必须把童乐川揪出来。”
“啊,哦……嗯,然……然后还有吗?”
徐岚在那头擦了擦额头的汗,刚躺上床又立马坐起来穿衣服。
“但凡她要是出一丁点事,就让他做好准备,卷铺盖走人。”
……
李晋昭迅速挂断电话,弯弯绕绕地,将车泊停在B区。
童乐川在距他二十米开外的地方下车。
他隐匿在光源的盲区,黑暗似乎为他罩上一层伪装。
她们在那方停留了一会儿,交谈着什么,才走动。
直到童乐川路经他的不远处,猛地,身形一震,像感受到了什么,惊觉地抬起头。
“嗯?你怎么了,咋不跟上来?”
那个红衣女孩好奇地发问,后又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
“咋了?”
她的声音李晋昭听得很清楚。
他在黑暗里看着童乐川,似乎很想得到什么答案。
可他在她的脸上只看到了极强的戒备与防范。
还有徐岚说的……闷闷不乐。
他看着她环顾了一圈四周,才松懈下来,离开。
心头愈发沉闷,半分钟后,他推门下车。
目光遥望她们离去的方向,他踏步紧随其后。
只是和曾经全然不同,这一次,他的每一道步伐都是那么沉重又艰熬。
*
喧闹、嘈杂、熏人的酒气。
五色晃眼光影下舞动的肉体,醉耳的音色,孱热的气流,徐徐不断……
童乐川觉得自己像一只案板上待宰的羔羊,要死在这人性贪婪又疯狂的愉悦之际。
冰凉的酒水一杯又一杯送到她的嘴前,那些个持杯的手指皆是修长又白皙。
她有些晕头转向,像朝堂上最昏聩的君主,完全被迷了方向。
喝哪杯?
迷离间她还在做选择,可那酒水却一点都不带停留地直直灌进她的口鼻。
凉。
好凉。
残留的酒从她的嘴角溢出,弯绕着顺着曲线柔美的下巴滚落至胸间。
她听见他们亲热地呼唤她童小姐。
还听见有人叫她小川。
“小川……”
她好像跌进了那个人的胸怀里,硬硬的,她动手去摸,情不自禁地从上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