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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第二轮民进党总裁选举前夕。
玫瑰庄园鲜花盛放,但放眼望去没有一个游客的身影。今天闭馆,连园林工人也不许进来。
清瘦的老人站在二楼一间卧室的落地窗前,出神地望着满园烈烈火焰,枯槁如树皮的皮肤松弛地垂在脸上,看上去一脸苦相。
良久,一辆军用大奔霸气地驶进庄园,豪横地停在鲜花锦簇的路中央。车上下来一位眉目冷峻的Alpha,经过岁月打磨和沉淀,看上去少了几分毕露的锋芒,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迫人气势。但今天,那双黑眸里,大约是盛着难以掩盖的怒火的。
不久,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逼近,这个人最终出现在了他身后。
“姚安远,好久不见那。”冰冷中,透着一股狠戾的咬牙切齿。
姚安远回首,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他随手拉了把椅子,在落地窗前的圆桌前坐下来,反客为主地指指对面,“坐。”
俞骠咬牙切齿地看了他一会儿,姚安远挑眉问道:“怎么?对我选的这个地方不满意?我以为你会很喜欢这里……毕竟,这不是你曾经为岑显豪掷千金埋下的地方么”,他顿了顿,眉梢带着似有若无的讥诮,像是挑衅,“难道是,这间卧室让你不满意了?”
“闭嘴——”俞骠低声怒吼,半点看不出大将沉稳的样子。他用力按了按额角,似乎这样就能将通身的戾气和怒火通通压回去。
他将手中的棕色牛皮笔记本重重摔在姚安远面前,“什么意思?”
姚安远十指交叉,撑在下巴下,满脸淡然平静,“你是看完了不懂?还是压根儿就没敢看?”他眯眼打量了一会儿俞骠,“是后者吧?”
俞骠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姚安远冰冷讥讽的嘲弄和警告:“你知道这是她的东西,你无数次见过她在上面写写画画,所以你今天才会前来。”
“俞骠,你已经做过一个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不要再做第二个。”
俞骠坚毅的步伐顿住了,他额角猛跳,怒气冲冲地转身猛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姚安远拿起那本日记,在手中哗啦啦地翻过一遍,又重新放到俞骠面前,“你就坐在这看,我盯着你。”
俞骠微微眯起眼来看向姚安远,目露危险。
“你看完之后,如果还是执意残忍地对待她唯一的儿子,如果还是准备和岑鹤之流狼狈为奸,推行军国主义挑起世界大战,那么……”姚安远叹了口气,“我也无话可说。”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们取自相同的基因。
喜欢上她的那一刻,
我就已经准备放弃了。”
——岑显,2xx9.11.3,敦克州立医院
这是岑显日记的开头,距今已有31余年。
年少的时候,岑显喜欢上了自己的妹妹。
一开始只是觉得她总是那种挑衅倔强、不服输的姿态有趣,后来觉得可爱,孤傲、防备、不近人情……就像一只时刻处于警戒状态的黑猫,神秘又令人着迷。
直到有一天,忽然惊觉,她的腺体为另一个血脉相连的,情动不已。
岑鹤讨厌她,她一直知道。
岑显感到庆幸,至少她不会轻易发现她的古怪。
她不承认自己的受伤,尽管只是淡淡的。
她谈了女朋友,是一个很黏人乖巧的孩子,声音、脸蛋、性格、香气、身体……全部都软得像能拉丝的棉花糖。
抱在怀里,温热香软的体温,令她觉得治愈。
可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明明她们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那个人是不会轻易让人拥抱的。她的眼神冰冷,神情孤傲,唇角总噙着似有若无的淡淡讥诮,警惕性极高,城府深沉,手段多端狠毒,就连信息素的气味,都是一副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意象。
那是一头,很难驯服的,高傲美丽的食肉动物。
和这个孩子是不一样的,她只是一只温驯无害的猎物。
她可以放心亲近,不必戒备。
她是众星捧月一般的人物,在如过江之鲫前仆后继的追求者中,这个孩子是没有什么特别而出挑的地方的。
若说有什么,那应当是与岑鹤截然相反的一切。
她们站在高大的榕树下,女孩子红着脸,羞怯地和她说着青涩又热烈的告白,言语间都是青春期时纯粹又难耐的悸动。
夏日午时的日光洒下来,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树荫下的温度都燥热得像少年少女怀春时蠢蠢欲动的心事。
岑显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和通红通红的脸颊,耳道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朦胧恍惚。
她忽然想起偶然在岑鹤的书架上翻到的一本古兰经,她随手翻到的几段零散的经文:
——对于那些认为追求刺激和兴奋的人,如果克制那样越轨的情绪,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以取悦于真主,享有真主的恩赐,生活在安宁与
', ' ')('平静的幸福中,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造物主的启示,是对全人类的告诫。既然知道就应当服从,抗拒者将受到惩罚。
——那些拒不信仰造物主且作恶多端者,地狱将是他们罪孽灵魂的永久归宿,他们将永远被地狱烈火燃烧,永远孤独。
岑显只是随意翻翻而已,随即又放了回去,还笑嘻嘻地问岑鹤居然还看这种书,岑鹤面无表情地说只是想找找历史上医学发展被遏制阻挠的宗教原因。
岑显笑着离开了,也没当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就突然想起来了,如同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恰巧就翻到了那样的文字。
那是真主的训诫吗?
这个绵软甜美的女孩子,一个与她毫无血缘、与岑鹤完全相反的孩子,
她是真主的冥示吗?
永远被地狱烈火燃烧。
永远,孤独。
如果克制那样越轨的情绪,过正常人的生活,可以取悦于真主,享有真主的恩赐,生活在安宁与平静的幸福中,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岑显点头了。
岑显是个唯物论者,她秉信科学,不信宗教,不信造物主,此生都没办法做个虔诚的信徒。
她是个狠戾强大的Alpha,翻云覆雨,睥睨万物。
唯一能掌控她的,是她自己的心——它害怕,永远孤独。
这样就很好,这样已是极好。
比沉闷刻板、不苟言笑好多了。单纯可爱,多惹人疼。
岑显自觉将全身心都投入到那样一个女孩子身上,每天的生活像是笼上了云雾,甜蜜,热烈,渴求……
却也不真实得似幻似梦。
她像是漂泊在巨浪滔天的汪洋大海上的一叶孤舟,缩在一个越陷越深的漩涡,将那里当做了自己唯一的救赎,当做了自己的安全港。
沉下去吧,沉下去就好了,她已不想漂泊,她已离岸边遥遥无期。
她疯了一样亲吻着那个女孩子,毫无克制地索取她的体温。
她喜欢她的指甲深深陷入自己背部的皮肉,喜欢她绵软的声音渐渐拔高,喜欢听她失控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她能感受到被渴望与被需要,在痛苦与快乐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她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我喜欢你”,然后听她在热烈滚烫的眼泪中,用饱胀着爱和欲的眼神望着自己,一遍一遍地啜泣而压抑地回应:“爱你啊……爱你,我爱你……”
然后她会埋在她饱满柔软的胸膛上,侧耳去听那悸动不已的声音。
肌肤相贴的亲密,让她觉得疲惫不堪的精神,温暖又治愈。
她自觉已经如此疯狂,已如此沉迷而投入。
可岑鹤问她,“你何至于伤心到吸烟呢?”
她说她理智而冷静。
是么。
温柔乡明明是那么令人着迷又放松啊。
可她恍惚看着月光下岑鹤冷若冰霜的脸庞,忽然就想不起来,那个给予她温暖与热烈的女孩子,她的眉眼,是什么模样。
只觉得自己的身心,肮脏堕落,罪孽深重。
温柔乡,是不能洗刷她的灵魂的。
她对她的感情,世俗中,叫做不伦,宗教中,叫作罪孽,道德和律法对这种感情的要求是
——禁止。
严禁。
遏止。
她将在红莲业火中,永远孤独。
爱,可以冲破时间,超越空间,无视年龄、人种、性别、信仰……
但,它不能挣脱底线。
——一旦挣脱底线,那之下,便是无间地狱了。
岑显开始失眠,她几乎翻遍了所有的宗教经典,漫不经心、毫无触动地将其中的训诫和惩罚看了一遍又一遍,到后来,甚至能将厚厚的巨典一本一本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她心中毫无波澜,不害怕,不恐惧,只是无聊的消遣。
她只是要禁止——禁止肆无忌惮的自己,心中肆无忌惮的欲念。
深沉无聊的夜晚,她用烟头烫着自己的胸口,皮肉烧焦打卷的感觉让她觉得快意而酣畅。
心口的地方,渐渐烫出了一个斜倒的十字架,看上去,就像一个狰狞可怖的“×”。
她觉得很有效,像一个封印和禁制。
就好像,心理上,她同样也不再在距她咫尺之遥的地方了。
岑鹤应该会觉得很轻松,如释重负吧。
她说追赶她们这种Alpha是很累的。
她叼着烟笑了笑,开始疯狂看书,研究,写报告和文章,参加无数的项目和比赛……夜以继日,几乎不眠不休。
她不觉得困也不觉得累,浑身充沛的精力像是用不完,这样麻木地忙碌着的日子,她觉得平静。
只是,有一天,导师忽然把她送进了医院,他说:“岑显,你需要治疗和静养。”
他说:“人生啊,总是苦多乐少的,你看开些。”
', ' ')('岑显觉得,他像个诗人。
他的导师,不像医学专家,居然像个诗人。
她夹着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有什么苦的?我拿奖无数,年轻有为,功成名就,有什么苦的?”
他看着她,幽幽的目光盛着悲悯,“你害怕,有人会不再追赶你,会忘了你。”
岑显还是笑着,前仰后合,但渐渐地,满面潮湿。
她没再反抗,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打发时间而已。
她不吃那些药物,她知道里边的每一个化合物以及它们的生成和反应过程。它们的靶向,是大脑和肝肾,不是心脏。
她藏在舌下,然后在护士转身的时候,吐掉。
她也不拒绝医生,她会兴致昂扬地和他们滔滔不绝地聊着专业,讲最新进展,讲学科前沿,讲理论和实践,心情不错的时候,还会给他们的研究发表意见、略作指点。
他的主治医师换了一个又一个。
导师又来看她,他说:“岑显,你转移话题的本事比医术还高超。”
岑显无所谓地耸耸肩,笑眯眯地问他抽不抽烟。
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你这样,我不会把毕业证和推荐书给你。”
精神科其实很吵闹。
人们疯疯癫癫,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放声大笑,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夜以继日地尝试自杀,然后被医生护士绑住手脚,在床上杀猪一般地撕心裂肺地嚎叫。
岑显喜欢看他们,她分析他们的表情、动作、语言,判断他们的治疗进展和人生遭遇。
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她不再扔药了,而是把它们都藏起来,攒了满满两把,然后一次性全都喝下去。
视野像暴风眼一样旋转起来,人和物,都像信号不好的黑白电视,闪着雪花和波纹。
她却莫名觉得很开心,很开心,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和岑鹤一起,在茫茫、茫茫的森林中迷失。
岑鹤生气了——她总是很生气,冷着脸,不屑于说话。
她走得很快。
岑显却知道她其实是有一点害怕的。
她嘻嘻哈哈说着一些不着调的话。
岑鹤不做回答,越走越快。
“小心——!”
她飞扑过去,把她推开,落进了陷阱,剧痛从脚腕传来——捕兽夹刺破皮肉,深入骨节,钻心莫过于此。
“走吧,鹤仔,一直朝前走”,她笑着说,把脚腕遮掩起来,“这点高度,我三下五除二爬上去,一会儿就追上你了。”
岑鹤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离开了。
转身时后翻的衣角,像是野兽离开时的甩尾,孤高又冷傲。
她从来知道她的冷血无情,也从来知晓她的百般憎恶。
但血缘是没法斩断的。
她们身体的每一寸,流着相同的血液,有着近乎一致的基因结构。
岑显爱她,如同爱着自己。
岑显想停止爱她,如同,封印自己。
她被美丽的野兽蛊惑,掉进了陷阱,捕兽夹夹着她这个Alpha,任她强大凶悍,都是一头出不去的困兽。
她被推进了手术室。
岑显看着头顶的无影灯,穿着无菌服、戴着口罩的医生将她团团包围起来,原来,躺在手术台上和站在手术台前的感觉,竟然是不一样的啊,她想。
冷硬的导管从鼻腔伸进去,穿过食道,一直深入柔软的胃部,高锰酸钾灌入时,胃像是被火烧,身体像是被剖开了,高压水枪灌满了浓硫酸,对着最柔软裸露的地方,贪婪腐蚀。
岑显看过一项统计数据,服药自杀失败的人再尝试服药的概率是很低的。因为,洗胃这样让人生不如死的剧痛,是很多人再不敢尝试第二次的噩梦。
挽救是比自杀更令人痛苦的事情。
活着是比死去更令人痛苦的事情。
岑显没死,但她在死亡的边缘线上,窥见了地狱的红莲业火。
导师又来看她,五十多岁的中老年Alpha,摸着她的头顶,流下两行浊泪来。
“你的心事太重了,心脏那么小,怎么可能负担得了”,他说,交给她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写出来,减减重吧。”
岑显淡笑着收下了,随手把它扔进了看不见的角落。
有人要跳楼。
那个男人站在楼顶上,瘦得像骷髅,警察和医生护士围在一旁,焦灼地做着心理疏导。
他们说着陈词滥调,他们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岑显夹着烟,在楼底下看了一会儿。
从安全通道上去。
然后——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从他身边一跃而下。
骨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周围应当是安静之后一片哗
', ' ')('然,但她已听不见。
“兄弟,三楼,死不了。”她吐出一口血,闭上了眼。
多可悲,身为Alpha,连跳楼,都不能选太低的楼顶。
他们得从他们所居的睥睨人间的云端,一跃而下,才能粉身碎骨肝肠寸断。
那个人不知是被岑显吓到了,还是听从了岑显的跳楼感言,放弃了轻生。
他来看岑显的时候,岑显浑身上下被打了石膏用纱布裹着,像个粽子。
“出了院,我给你找个楼,到时候给你打电话,保证不能生还,怎么样?”岑显从绷带缝里看他,觉得那个人看他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你是为什么?”那个人问他。
岑显不答反问:“你是为什么?”
那个人摇了摇头,也没回答。
岑显终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她开始写日记,用仅能动弹的手指夹着烟,另一只手写日记。
她写得很潦草,想到什么写什么,她不再冷眼看着周围,而是终日握着笔疾书。
那个之前想跳楼的男人,有时会来看她,仿佛在他心里,他们结下了什么革命友谊似的。
有一天,他告诉她,他不会来了。
岑显边抽烟,边在本子上不停地写着什么,她头也不抬地,“怎么,出院?还是选好楼址了?”
“我活不了太久了”,他说。
岑显的笔一顿,抬起头来,看向他。
“急性腺体衰竭”,他淡淡道,蜡黄干枯的脸上无甚波澜,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不幸。
岑显深深抽了一口烟,烟圈从她的鼻腔和口腔中喷洒出来,她薄薄的唇角勾起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那,恭喜?”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我认识你。”
“你是腺体领域的权威专家,岑显。”
岑显挑挑眉,略感诧异。
“不是每个人都不惜命的。”
“我想活着,可是患上了绝症。”
“病痛缠身,无药可治。”
“我自杀,只是因为走投无路。不是心甘情愿。”
岑显吸了一会儿,掸了掸烟灰,没什么表示,她像个、也是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漠不关心。
她没办法治好自己的腺体,生活的艰辛也让她丧失了医者对他人的悲悯。
“岑显,你这样的人如此”,他转身时深深看了她一眼,离去时的叹息像死者逝去前一刻竭力挣扎后仍徒劳静止的心跳,“才是我们这种人自杀的原因。”
岑显靠在床头抽着烟,漆黑的瞳孔幽深而空洞,没说一句话。
可是,如同她的生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生命与病痛,之于她,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人真的再没来过,岑显不知道他住在哪个病房,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一切。
医院里人来人往,这种日常上演悲欢离合的地方不会因为某个无名的普通人的离去,停下哀悼哪怕一分钟。
在见惯了死亡的医生眼里,这只是一间寻常得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在岑显的眼里也是。
尽管,对那个男人来说,他已为了留下这平凡无奇的人生挣扎到走投无路。
——所以我告诉你,她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她爱得多;那赦免得少,他爱得就少。
岑显某天偶然读到这段经文。
多和少,到底是用数量来衡量的呢,还是用深浅来衡量的呢?
对一个人用情至深是多,还是对众人滥情博爱是多?
岑显不知道,但大抵是后者吧。因为她还没能得赦免。
岑显出院了,她拒绝了导师的邀请,拒绝了父亲的挽留,去了遥远而灼热的大洲。
这里没有四季,太阳常年毒辣地炙烤着大地。
干涸的沙漠和幽深的裂谷,像是经文里主将业火降下的,充满罪孽的大陆。
她加入了国际救援组织,在这个如人间地狱一般的大陆,一起参与种种救援活动。
她不是想得到救赎。
她只是不想再对一个人一往情深。
她想仁慈而悲悯地爱着称她为天使的人们。
她是他们的神,他们是她的信徒和子民。
岑显不要再由岑鹤主宰自己的性命。
到了这种地方,岑显日渐觉得自己的痛苦,相比于这些水深火热的人们,实在是渺小得宛如伤春悲秋。
她奔波在所有最落后最危险的地方,救助过的人,不计其数。
姚安远便是其中之一。
他开始整日跟在岑显身后,岑显跟他说,你可以回星际去,回你自己家去。
他说他已无家可归。
岑显便没再管他,任他整日跟着。
他们差不多,他是无家可归,岑显是有家不可归。
姚安远跟着她一起钻进了原始的热带雨林。
他们在雨林中采集样
', ' ')('本,这里复杂的情况和危险程度导致人迹罕至,自然也保存下了无数的、尚不为人知的古老而珍稀的物种。
由于常年高温多雨,树木为了争夺阳光,高大得遮天蔽日,树龄上千年的树木比比皆是,有些树种甚至连岑显都叫不上名字来。
浓密的树冠层层遮挡,让人不辨方向。空气滞塞不通,潮热黏腻得宛如行走在巨大的蒸笼。极端的湿度,使他们皮肤上的汗液长期无法晾干,细菌和病毒黏在上面,他们都患上了严重的炎症。
他们碰到过泥石流、洪水、滑坡,甚至陷入过沼泽、深潭、溶洞……
最棘手的是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毒虫蚊蛇,除了吸血,还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带有致命的毒性。
岑显曾多次尝试过自杀,却发现,在广袤的自然面前,死亡距离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接近,以至于,想要活下去,反而是如此艰难。
他们每行进两到三个星期,便会回到营地,做适当补给。岑显自己是Alpha,但姚安远是Beta,虽是男性,但体质和耐力比岑显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岑显曾一次又一次劝他留在营地,但姚安远很固执。
“你留在这吧,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一个人应付得来。”岑显扛起包,跟他说,“这次估计很快,十天左右就能回来。”
姚安远置若罔闻,扛起包走出了帐外。
岑显无奈,只好与他同行。
但这次很不幸,他们被不知名的某种毒虫咬了,都发起了高烧,岑显还好一点,姚安远直接烧到出现幻觉。
他们入林之前,已经打过疟疾和黄热病的疫苗,他们要采集样本,还要带各种急救用品,是以身上的急救药品都是比较常规的,岑显只能给两人打了血清。
中毒的人是不能轻易移动的,血液循环会加速他们体内的毒素扩散。
但这里危险重重,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无异于让他等死。
她将书包背在胸前,咬牙将姚安远背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雨林里又下起大雨来。雨幕如瀑布,岑显更加看不清楚。
她感觉自己的四肢正在僵硬,呼吸道里像是卡了一团棉絮和塑料布,闷得她呼吸麻痹,窒息感一阵强过一阵。
姚安远的脑袋软趴趴地耷拉在她的颈窝,烫得像一块火热的烙铁。
她知道她必须尽快回到营地,可她渐渐僵硬得像个老尸,无法调动自己的肌肉运动,踩在湿滑的地上,踉踉跄跄,崴倒过几次,但她已经渐渐察觉不到脚踝的肿胀或刺痛,行进速度越来越慢。
“姚安远”,岑显一手撑着树艰难喘息,一手用力把他往起掂了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山间缥缈的薄雾,“坚持住。”
“姚安远……”
“我、我呼……跟你……说过没有……”
“我、自……自杀过……很多次……”
“活着对我……来说要比、要比……死了难得……多……”
“但我……还……还活着……”
“你也、也得活着……我们得一、一起……受罪……”
“你要、要是敢死……我就自杀……反正我早就、就……不想活了……”
“我前科累累……你、你听到……没有……”
姚安远还是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不知听见没有。
岑显越来越看不清了,她怀疑雨极有可能已经停了,但她的视觉和听觉都因为毒素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她背着一个一百多斤的人行走,血液循环要快得多,体内的毒素当然扩散得更快。
她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行进的是不是还是正确的方向,颈后的腺体因为毒素的影响,像一锅开了的热水,只差咕嘟咕嘟地沸腾冒泡。
岑显生平23载,这么窘迫狼狈还是有生第一遭。
其实生死,对于她自己来说,真的已是比今天晚上吃什么还要无所谓的事情。
但是,她不能让姚安远死。
她曾经将他命悬一线的生命救回来,她狂放自大地将自己封为这些人的神。
她掌管他们的生杀予夺,现在她说她不要他的命,便必不能叫别人收了去。
人常说,在绝境的时候,人们因为极端的无望和求生欲,最终会求助于鬼神、上苍,求助于宗教信仰。
岑显不求神,她只要别人虔诚郑重地发愿、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必竭尽全力。
她咬牙坚持走着,在那一刻,居然获得了长久以来无法获得的安宁。
她纷繁的脑海,安静如荒原,终于不再时不时浮现那张脸,她甚至想不起她的模样,仅有的念头就是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
不知浑浑噩噩过了多久,她早已渐渐发黑的视野终于填满了最后仅剩的一块黑暗,岑显背着姚安远,轰然倒地。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中,她的知觉似乎渐渐苏醒,但头还是很重,她睁不开眼,僵硬的肌肉仍然没有活泛起来。
“杀……没什么……麻烦……”
', ' ')('“……不急……放一…………回来”
迷迷糊糊中,岑显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字眼。
她昏沉的大脑过了很久才勉为其难地运转起来。
他们说的不是当地的土着语,而是国语,不带任何口音,以至于岑显基本上可以断定,说话的人至少曾经在星际生活过。
还好,不是丛林里的原始部落。
但岑显不敢放松,她听到了的字眼里,“杀”字是轻易不会出现在普通人的对话里的,不管被杀的对象是谁。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的手脚果然被捆着,半晌,她才艰难地掀开自己胶合的眼皮。
入眼是湿漉漉的地面,不远处,四个人背对他们或站或坐着,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事情,她的感官还没恢复完全,现在还不能轻而易举地听清晰。但岑显能看到,他们腰间的手枪。
她又偏了偏头,这是个极其简易的木屋,面积不大,连床都没有,墙上挂着五把猎枪还有一把弓箭。
岑显勉力用视线在室内搜寻,蓦地撞上一双宛如鹰隼的视线,一个男人抱臂坐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岑显愣了一下,没吭声,便继续身边搜寻,好在她隐约听到一点细微的呼吸,她微微抬了抬头,姚安远横陈在她头顶不远处,不省人事。
岑显收了视线,分析起眼前的境况来。
对方有至少五个人,还有枪,他们只有两个,还均身负重伤,硬拼肯定是不行的。
他们手里出了两个旅行背包,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对方取他们性命没什么用,除非他们以此为乐或者……食人肉。
岑显的神情微妙起来。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她打量起对面的Alpha来。
板寸,极短。
脸上抹着泥浆,看不清楚面容,但一双眼睛,极黑,极亮。
岑显盯着人家,突然与对方那双犀利的眼睛四目相撞。
偷看被抓了个现行——也不算偷看,岑显向来肆无忌惮。
她大大方方地继续打量下去,身材嘛——
虽然盘腿坐着,但是能看得出来手长腿长,弓着腰塌着背,是个闲适放松的姿势,但肩膀很端正。
岑显在实验室人体骨骼模型看多了,解剖人体无数,眼睛毒辣得跟X光射线一样,脑海将大致获取的身体数据自行计算,已经确定这是个高大健壮的Alpha。
好好的Alpha,跑来干贩毒。
——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危险到罕无人烟的地方,对毒贩反而来说是安全的窠臼。
岑家倒着追溯上三辈去,都还干着见不得天日的勾当,正经洗白都不超过半个世纪。
果然,没多久,那些人发现她苏醒,叫她去一个地方拿点“东西”回来,她的的同伴——他们指的是姚安远,伤得太重,他们会先帮忙照看,等她把药物带回来了,他们帮他注射,然后就放他们走。
这段话漏洞百出,言辞间欲盖弥彰的伪装简直是敷衍,或许是手握利器,便有恃无恐。
岑显极为识时务地接受了,只不过,姚安远只能暂做人质。
她被两个人“陪同”着。
岑显的眼睛被黑布蒙着,一人握着她手腕间的绳子,牵狗似的把她牵出了丛林,方才解开她眼前的遮挡。
她这才看清楚押着她两个人。他们身形相仿,大约一米八五左右的样子,大约比她高上个五公分,只不过,其中一人看起来更为健壮一些,就是那个刚刚在那看守着他们的人。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到了分叉路,最高的那个山头,爬过去,有个峡谷,最高的猴面包树,自然有人接应。”
岑显点了点头,要走,其中那个稍显单薄的Alpha突然掏枪指着她,“别打什么歪主意”
岑显面无表情,神色平静地说,“知道了。”
“天黑之前回来。”
那人看了看手表,“你还有四个小时。”
“奥。”
岑显回来的时候晚了将近半小时。她受了伤,不知在昏过去的时候对方给她注射了什么,但她清楚那毒素只是暂时被抑制了,并没有被清除掉。
对方,是不可能让他和姚安远活着走出雨林的。岑显从一开始就知道。
接头的人也很警惕,他们用了同样的伎俩,控制了三个人质,叫其中两个跟着岑显过来送货,一旦岑显打什么主意,这两个同为人质的人为了自己的同伴不得已就会将岑显杀掉。而一旦这两个人打什么主意,岑显为了姚安远,同样也不得不伤害这两个人。
他们用得熟练,岑显怀疑这无边无际的雨林里,多得是受害怨鬼的哀哭。
一碰面,那两个Alpha便将对方人质手上的东西接了过去,简单而迅速地开始清点。
岑显冲身边两个人质使了个眼色,忽然猎豹一般一记侧踢踢飞了那个稍显瘦弱的Alpha
', ' ')('手中的猎枪,剩下两个人质迅速捡起了地上的猎枪。
“Vincent!”他大喊,去掏腰间的手枪,岑显却已经逼至跟前,两手按着他的手臂狠狠一折,卸了对方的腕子,紧接着又是另一个腕子。对方痛苦大叫。
剩下两个人抱着猎枪,战战兢兢地看着另一个Alpha,不敢轻易开枪。这里安静无声,丛林里一旦开枪,声音会回荡很远,那他们的同伴就不保了。
岑显到底还未痊愈,刚才那几下几乎已经用尽了他的全力,被卸了腕子的Alpha到底不是重伤,几下抬腿踹在岑显的胸膛上,就让她眼前发着黑地倒在了地上,口吐黑血。
“艹!”岑显吼道,“那边那个条子,还他妈的看戏呢?!”
与她对打的Alpha一愣,下意识分神去看,岑显已经抓着这个空隙再度暴起,在生死攸关的瞬间爆发的力气简直恐怖,铁钳般的手扼住对方的喉管将对方掼到了地上。
“Vin——cen、t”,那人断断续续地痛苦喘息,两条钢筋一般的腿夹着岑显的腰,想借力将她翻过去。
“放开。”金属质感的东西顶在了岑显的后脑勺上。
另外两个人质抱着猎枪一步一步退到了树干后,瑟缩着看着眼前的场面,没有半点出手的胆量。
岑显无视背后的威胁,遽然发力,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咔嚓——!一声,竟然是生生给捏碎了!
他身下的Alpha双目大睁着,死死地盯着岑显的视线,终于涣散成了一团漆黑。
树干后的两个人猛地捂住了嘴巴,面色惨白。
“这位长官,不好意思”,岑显慢慢举起双手来,黑色的血顺着她的唇角潺潺流淌,却勾着冷淡轻佻的嘲弄弧度,“看来‘两边’的任务你都没法简单交差了呢。”
她听到了扳机缓缓扣紧的声音。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着黑,麻痹的呼吸使她脸色越来越白,脸上的笑意却愈发云淡风轻。她承认,她在赌。
赌他是个桩子。
赌他即使是为了完成任务,秉承着职业的天性,不会动手杀了她。
猝不及防地,她的后颈遭受重击,雷劈般的痛意让她抽搐着倒在了那个死掉的Alpha身上,身后的Alpha一脚踩在她背上,单膝跪地将她的手腕反折着束起来,“瘸眼鸠那边的?”
岑显模模糊糊听见他说。
他将岑显固定好,猛地抬起头来,躲在树后的两人与他视线相撞,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下意识地开枪一通射击,扑棱棱地震飞了一群林鸟。
他在地面滚着向后急速退去,掏出枪嗖嗖扣下扳机,只听两声惨叫,两个人质中弹了。只不过是不是因为刚才在躲闪,射得不准,一枚打在了一人的手臂上,一发打在了一人的肩胛骨上,但至少比他们的精度高多了。眼见着这人又扣上了机关,这两人仓皇失措地逃了。
岑显被他押回去。
“他们是瘸眼鸠的人。”
“什么?”其他人大惊失色。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
“妈的”,一个男人暴躁狂怒,一脚狠踹在岑显柔软的腹部,猝不及防地掏枪对准了他们:“老子他妈——”
“Lee”,那个叫Vincent的男人按住了他,“刚才的动静已经不小了,你们先走,我来善后。”
那个叫瘸眼鸠的估计是手段残忍非常,这群毒贩像是失了智,多的话都没说几句,拎上东西落荒而逃了。
片刻后,树林中响起两声枪响。
岑显背起姚安远,冲Vincent点头致意,匆匆要逃。
“等等”,他忽然出声。
毫不夸张地说,岑显感觉自己的衣背顷刻间就被冷汗濡湿了,她硬着头皮,不敢回头。
“你叫什么。”他问。
“你又叫什么?”岑显松了口气,不答反问,知道对方无法回答,紧接着便匆匆离开了。
岑显带着姚安远匆匆忙忙地逃离雨林,过了很久之后,隐隐约约听见密集的枪响,然而她能做的也唯有在心中向那位星际的战士抱歉和祈祷而已。
此后,他们便远离了那里,一边做救援,一边做实验研究。
岑显不怎么着急。
暴走症本来就是相当难以治愈的病,她做实验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悲观,不强求。
姚安远相比她就显得坐不住得多,他不具备相关的专业领域的知识,能做的也只是帮岑显打打下手解决一天三顿的温饱问题,但总是催促岑显先把救援活动放一放,先研究再说。
岑显夹着根旱烟斜眼打趣他:“怎么,怕我死?”
姚安远用勺子搅和着锅里那黑乎乎的不明物体,“怕屁,你赶紧研究出来申请专利,收益分我一半。”
“你要多少钱?我直接给你,老子最不缺的就是这玩意。”岑显继续半真半假地逗他。
果然姚安远急了,“你他妈研究不出来准备留给我继承遗产
', ' ')('啊?!”
岑显闷笑,肩膀抖抖索索。
实验一次又一次失败,失败到后来,他们每天睁眼,就知道今天必然是失败的一天。
姚安远显得有些焦灼,有时候看见岑显吊儿郎当的样子,都会像更年期妇女一样突然暴怒,看她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吓得岑显都不敢吱声。
有一天,岑显突然和他说:“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
姚安远愣了一下,啼笑皆非地骂她:“这才七月份。”
岑显掸了掸烟灰,蹲在地上抬着下巴仰望天空,纤细的脖颈伸得很长,眼眸里散着淡淡的不分明的东西。
姚安远经常见她这样,虽然岑显总是吊儿郎当没个正行,但相处久了,就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很重,藏在重重、重重的雾霭之后,寻常人是很难以走近看清的。就连和她一同出生入死这么久的姚安远,也不例外。
“我要自己去一趟南极。”
姚安远又愣住了,回过神来刚想发火骂她又想发什么神经,岑显已经离开了。
岑显固执地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是谁也拦不住的。虽然他们之间姚安远总是那个更暴躁的人,但实际上,像岑显这样看似玩世不恭的人冷下脸来的时候,才是真的可怕。
姚安远只能骂骂咧咧又不放心地把她送上飞机。
半个月之后,岑显才回来。她两只手拄着拐杖,头被包扎得只差只露出来两个鼻孔出气了。她本来就不胖,出去短短十多天,暴瘦得形如骷髅。
姚安远咬牙看着她,眼眶就红了。
岑显没等他开口,大大咧咧地笑笑:“没什么,掉进洞里摔了一下而已。”
她说得云淡风轻,姚安远怎么追问她都只是笑,闭口不提。
岑显得腿从那时就落下了伤病,很严重的风湿,天气稍微有些变化,便疼得她彻夜不寐,走路都不利索,尽管她极力掩饰。
过了很久之后,姚安远才知道,岑显去南极,是为了亲自为岑鹤寻找一份生日礼物——一块干燥谷狂风雕刻出的风棱石。
最冷的地方,最烈的狂风,雕琢出的最漂亮的石头。
她在茫茫雪原中迷失方向,掉进了冰窟,浑身卡在厚厚的冰缝夹层中,下面不远,就是冰冷湍急的南极暗流。
零下七十多度的极端严寒,真真正正滴水成冰的地方,岑显硬生生熬了将近36个小时,孤立无援,她差一点就永远葬身在这最纯净也最酷寒的世界,无人知晓,孤孤单单。
姚安远并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出来的,她的日记里只有寥寥的只言片语:我只想将这份礼物送出去……或许,还贪心地,想再见她一面。
他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岑显已经去世了,厚厚的本子掉落在地,他搂着岑显冰冷的墓碑,在孤寂荒凉的陵园里,忽然放声大哭。
她伪装得那样好,姚安远不知道她的精神已经是如此的岌岌可危。
她伪装得时间太长,以至于面具都长在了她的脸上,姚安远不知道,这竟是岑显的生命在倒计时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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