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棉睡得不踏实,胸腔一阵冗长绵密又熟悉的疼痛将他唤醒。
房间里没有开灯,天光大亮之前朦胧的晦暗。
窗户大开着,星子若隐若现,天边泛着鱼肚白,熹微的晨光融在风里,夹着海鸥间或悠扬的鸣声,穿越万顷海面而来,微微潮湿的凉意。
浴室里传来模模糊糊的水声。
太阳穴像是有几根绷紧的橡皮筋,被人用手一下一下拨着弹,疼得要命。夏棉缓缓眨了眨眼,涣散的目光落在窗外不知什么地方,片刻后,又缓缓闭上了。他还十分的不清醒。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就像此刻的清晨。
没有什么欣喜若狂,也没有什么悲不自胜。
他只是平静地起来,接受新一天的到来。
浴室的水声停了,林岑朗从浴室出来,只腰间围了条浴巾。
床上没人,夏棉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屈着一条腿松松地搂在怀里。他望着海面——又或许是什么遥远的地方,平和而安静,在晦暗模糊的浅淡晨光里,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影影绰绰。
夏棉能感觉潮湿微凉的水汽在向他靠近,而后,在他身边的藤椅上坐下了。
而后是长久的无言。
林岑朗在等,等着夏棉问他些什么,可并没有。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遥远的方向,或许在思考着什么,也或许没有,安静又寂寞。
寂寞。也许是寂寞。
他从夏棉的信息素里感知到的,微妙的东西,尽管它们此刻只是平和而散漫地游走。
激烈亢奋的欲望好不容易才刚刚被冷水浇熄,某种令人心浮气躁的念想又渐渐升腾起来。它们在他皮下的血管里沸腾奔流,灼干了皮肤上残余的水分。
他越来越厌恶这种悠远又飘渺不定的眼神,也越来越厌恶他这种沉静又淡泊的模样,就像是在怀恋着追忆着什么。
令他烦躁,而烦躁的原因是他心疼又……嫉妒。
他想粗鲁地打断他,把他扯过来抱在怀里,粗暴地抚慰,激烈地疼爱,然后在潮热腥甜的海风里,在他断断续续的呜咽啜泣中,晒着炙热的太阳,和他交换绵长而温柔的湿吻。
暗黑的欲念掺在血液和信息素里,肆无忌惮地奔走。
而表面上,他们还在“和睦”地共赏海上风光。
星月渐渐被海浪揽进怀里,海鸟整整齐齐地御风逐浪,悠扬的哨声唤起铺开万里的金光,在夏棉身上婉转流淌,他的每一寸,从发梢甚至到脸上细小的绒毛,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芒。
“小时候,我是很喜欢海的。”夏棉突然说。
“温城很小,离海很远,夏天酷热,冬天严寒。”
“上学的时候,课本上说,海边的气候会很温和。”
“……小时候……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和我哥在晴朗的天气里乘船出海,海水湛蓝湛蓝的,天空也是湛蓝湛蓝的,云朵像棉花糖……就像这样。”他望着天际说。
“风很柔和,我们会在船上从日出待到日落,踏着霞光万丈,满载而归……”
“我哥会熬一锅鱼汤,他会撒上一层薄薄的海苔碎……”
“晚上,我们会去海滩边捡贝壳和海星,小螃蟹会爬过我们的脚心,很痒……”
“到了夏天温暖的夜晚,我们就在海滩上睡到天亮……潮汐起起落落,就像人入眠时绵长均匀的呼吸……”
他的声音清澈而绵软,海风卷着他的话语拂面而来,温柔地亲吻着林岑朗的耳朵,刮搔着他的耳道。林岑朗看着他,胸膛之下的地方,渐渐跳动得几乎屏息。
这是他第一次听夏棉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小小的夏棉双手托着下巴趴在窗前,望着夜幕中遥远的星辰,幻想着大海和未来。
——这样的画面,令他奇异地感到心软。
“第一次来海边的时候,天气比这还要好,太阳金光灿灿的,海水蓝的像画出来的。”
“乘着冲锋艇,风穿过双臂的时候,好像自己也长出了翅膀……”
“回忆起来,是很好很好的,只不过……那时我一直在闹脾气。”
林岑朗直觉他的身边,有人相陪。
是谁,他没有说。
为什么闹脾气,他也没有说。
但他从夏棉轻描淡写的语气中,莫名感受到一种淡淡的遗憾。
“第二次来海边的时候,我们乘着车,追着落日,一直开到星辉漫天。”
“月落日升的时候,我在想,小时候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那么一点点……”
林岑朗的指尖动了动,知道了夏棉说的是哪一次。
只不过,他不在夏棉说出口的回忆里。
“黄昏的时候,我们从海边回去,我接到一通电话,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海洋馆……”
“我……拒绝了。”
“据说,那张票只是多余的而已。”
说到这里,夏棉安静下来。花果气
', ' ')('息随着风的方向弥漫舒展,沾了水汽,有种湿漉漉的味道。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
“第三次看的海,有点特别……是花海,张扬热烈,全是玫瑰……”
林岑朗放在扶手上的手慢慢收拢成拳。
“只有一片金橙色,叫艾玛汉密尔顿夫人,像暖融融的小太阳,温暖又明亮,闻起来起来有种葡萄和柑橘的香气。”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林岑朗淡淡开口,却像是怕听到什么似的,打断了他。
夏棉缓缓收回了眺望的视线,慢慢转向他,乌黑而幽深的眼睛望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但林岑朗又似乎听到了什么。
他没有说出口的人,他没有说出口的情愫。
林岑朗同样也回望着他,他微扬着下巴,仍旧是一副似笑非笑冷淡漠然的样子,手背上的青筋却在慢慢凸起。
“我想去看看他。”过了很久,夏棉这样说道。
林岑朗换了个姿势,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面无表情,没说一句话。
“……去玫瑰庄园的那天,我收到过一枚指环。”夏棉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海面。他慢慢抬起右手,掌心向外,五指微蜷,虚虚挡在眼前。
从他的指缝中漏出来的光色,像每个清晨与傍晚时的晨昏交界时分,橙红色的光芒模糊着天与地。
“艳粉色的,玫瑰指环。”
“他说,我们会在教堂举行婚礼。”
“林岑朗啊”,他收回了手,看向他,说林岑朗啊。
这是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用一种藏匿着浅浅淡淡惆怅的调子,轻轻喊了一声,林岑朗啊。
用洇着凉薄忧郁的双眸看着他。
然后告诉他,“我欠了他很多,很多很多。”
林岑朗仍旧神色淡淡,可一阵来自腺体的痛感却在这一刻终于虏获了他,连同那颗心脏。
这阵痛感叫他难受,更叫他难堪,于是他只好伪装得更不屑——他微扬着头,耷着眼皮用下巴看夏棉:“那又与我何干?”
夏棉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林岑朗。
他的神色从容平静。
没说一个字,却叫林岑朗感受到了默然无声的谴责与控诉。
是啊,他能明白的。
他明白,夏棉想说的明明是,那场婚礼,本该属于他。
如果没有林岑朗,原本是该属于他的。
与他何干?
与他有关。
林岑朗感觉到自己面部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走向狰狞,在眼眸里的寒意掩盖不住之前他撇开了视线,“我只做交易,从不卖人情。”
“……我只是想亲眼确认他到底好不好,不进去,悄悄在门外看看就好,不会让他知道……”夏棉垂下了眼帘,他昨晚哭得太久,眼皮上的一圈薄红还没消退,看着疲惫又憔悴。
林岑朗已经对这段对话感到十分的厌倦,他起身准备离开。
“腺体液,你需要的话,待会儿我马上就可以给你。”夏棉看着他的背影道。
夏棉颈后的那片皮肤显然条件反射性的细微痉挛起来,而他神情平淡,不见了丝毫对疼痛的畏惧。
林岑朗的背影顿了两秒,忽地转过身来,猛地钳住了夏棉的下巴,瞳孔已经隐隐涣散,獠牙在唇畔若隐若现,“夏棉,你能给我的就只有这个吗?”
猝不及防的幻觉让夏棉抖了一下,没等他开口,林岑朗冷冷甩开了他,几秒过后,房间门被嘭——!地重重关上。
夏棉在阳台上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缓缓去了浴室。
双手放到水龙头下的时候,才发现,左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缠满了绷带。
他愣了一下。
林岑朗不知去了哪里,夏棉蜷在阳台上基本没怎么挪窝,他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只除了管家Ron来送餐和换药的时候简单应了两声。
日光的热度渐渐颓靡,天色再度昏暗下来。随着暮色渐浓,影影绰绰的喧闹声反而变得更热闹起来。
无论是前景里浓稠漆黑的夜幕,还是背景里嘈杂扰攘的喧哗声,都衬得夏棉的身影更单薄寥落。
扣扣扣——
扣扣扣——
夏棉没动,敲门声却坚持不懈地响着,半点没有放弃的意思。
他终于缓缓起身磨磨蹭蹭挪到了门口,拧动把手,打开了门。
第一眼却没看到人。
直到下摆被拉扯了两下,他才垂眼看下去。
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背着卡通水枪包,一手拿着水枪,一手攥着他的衣摆,抬着下巴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妈妈。”夏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小孩猝不及防地叫了这么一声,脆生生地。
“……”
见夏棉没有反应,他扯着夏棉的衣角往外拽他,“妈妈,陪我玩。”
人看着不大,劲却不小。“……”夏
', ' ')('棉一手扒着门框,面无表情道,“小朋友,你认错人了。”
那孩子停下了动作,突然把嘴巴张得嗓子眼都看得见。
夏棉一惊,赶忙弯腰捂住了他的嘴巴,“别嚎,我陪你去找家长。”
夏棉打小受不了小孩音调过高的尖声哭叫,尤其无休无止的鬼哭狼嚎的时候,简直脑浆子都被他们叫得疼得慌。
那小孩当即闭上了嘴巴,拽上夏棉就欢快地蹦蹦跶跶,“妈妈我们去游乐场!”
“……”
游乐场在顶层,这小孩太心急,等进了电梯才发现是下行,电梯在五楼停下,他刚准备按19,小孩已经忘记了刚才说要去游乐场的话,拽着夏棉就往外跑,“妈妈我们去探险!”
这一层的娱乐种类繁多,夏棉一路见到了电玩、射击、斯诺克……但更多的,是各种主题的酒吧。
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当然,与此同时,对待什么都缺乏耐心。
什么东西都玩一会儿就没兴趣了,在偌大的一层里乱跑乱跳,还不时地对来往的乘客和工作人员恶作剧,偷偷对着人家的裤裆滋水,在人发现之前迅速离开,留下夏棉一个人尴尬而无奈地道歉。
他很后悔一时心软,答应了这个小魔头,出来遭这无聊的罪。
他甚至都不能让这孩子安静地待在他身边,询问两句,然后把他送到服务中心去呼叫熊孩子的爸妈。
在夏棉再一次发现他要故技重施之前,眼疾手快地出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人拖到一边,沉下脸来,蹲在他眼前教育他:“能不能不要恶作剧了?”
孩子却完全没理会,他看着夏棉的身后,“妈妈,爸爸在看你。”
夏棉蹙了蹙眉,“别耍小聪明,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真的。”孩子指指他背后,“你看嘛。”
夏棉这才扭过头去。
空无一人。
小孩子趁机摆脱他的控制,滋溜一下钻进一间酒吧,“妈妈我们来玩捉迷藏!”
夏棉气得噎了一下。
他站在酒吧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还是犹豫地走进去了。
他想着,一定要把那小孩揪出来暴打一顿再交给他爸妈。
想是这么想的。
捉迷藏这种游戏,只要不作弊贴阻隔贴,对Alpha和Omega来说就是小儿科,可夏棉是Beta。
别说这种人群密集气息混杂的地方他闻不到,就是平常,除非特殊情况,他也是闻不到的。
里面的烟酒气息让他很不舒服。
昏暗迷乱的灯光也让他找得很费力,更不要提加上幻觉的干扰。
台上表演的脱衣舞男郎女郎尺度大得离谱,他小心翼翼地从舞池边缘蹭过去的时候,感觉到有人摸了把他的腰,还对着他的脖子暧昧吹气。
他没敢回头,逃命似的离开了舞池,冷汗顺着他的脖颈子滑进衣领,某些不堪的画面片段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浮现,他渐渐地打起了摆子。
身后有脚步声在锲而不舍地跟着他。
夏棉越走越快,他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了。
灯光下,他的脸色越来越惨淡,漆黑的眼睛里甚至泛起了湿意。
在哪里。
我想出去。
手腕突然被攥住了。
夏棉的瞳孔骤然回缩,尖叫声甚至没来得及成型,只逼出一声凄凄的惊喘。
“夏棉。”
熟悉的讨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夏棉缓缓转过身去,待看清那熟悉的讨厌的人时,提在嗓子眼的心又渐渐回落。
“你怎么在这?怎么还穿着睡衣?”林岑朗蹙眉看着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面颊,“脸色很差,有人怎么你了?”
夏棉摇了摇头,“被一个不认识的小孩拽进来的,我怕他走丢就来找找。”
“他是不叫你妈了?”
“……嗯,你认识?”
林岑朗叹了口气,“是我一个表姑家的孩子,想找人陪他玩,逮到人就喊爹喊娘,你被他骗了。”
夏棉轻轻点了点头,“奥,那我回去了。”
林岑朗攥着他的手腕不肯松。他站得离夏棉很近很近,夏棉点头时,发丝似有若无地搔挠在他的胸膛上,泛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痒意。
他今天喝了不少酒,夏棉身上那种干净又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的时候,轻易地就安抚了他的火气,本来今天早上他已经发怒到差一点点就失控,可现在竟又柔软至此。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底线是如此的低,能够轻易地原谅夏棉。
其实,从察觉到夏棉的存在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原谅了。
他看到了夏棉慌张的背影,也感知到了他信息素里的情绪。
他在害怕。
林岑朗有点点晕眩的头脑因为这个清醒了过来。
他知道夏棉害怕的原因是他造成的。
他也知道,夏棉其实
', ' ')('是个很胆小的人,他会在梦里偷偷地哭。
当他转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眼里晃动的潮湿的水汽,瞬间他就心疼了。
再深刻的伤害终究都会过去,可造成的后果却烙下了狰狞丑陋的疤痕,时不时冒出头来,生命的冬天,不眠不休。
其实想想,夏棉是个多心软的人啊。他明明可以置之不理,不必进来这会让他难受的地方的。
而林岑朗的伤害,就刻在这个人如此柔软的心肠上。
多疼啊。
他站在那里,看着夏棉柔软的发顶,不合时宜地出神,不合时宜地为自己对他的残忍感到心惊。
夏棉动了动,再次出声,“我想回去了。”
林岑朗抿了抿唇,“我送你回去。”
刚走没两步,一个小小的身影小炮仗似的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扒上了夏棉的大腿,“妈妈,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紧接着,他看到了夏棉身边的人,脸色立刻大变,“表、表叔……”
没等他溜之大吉,身后来了个喝得摇摇晃晃白得发光的女生将这小挂件薅起来,“林三土!你、你说说你为什么叫思倩叫妈妈,叫我叫、叫爸爸?”
“你、你觉得老、老娘不、不好看?”
她喝得甚至打起了酒嗝,做过美甲的长指甲张牙舞爪地在半空中胡乱比划,大有一种他要是敢说是,就要把这小孩挠个满脸花然后再掐死的架势。
“嗯?你、你说啊渣、渣男呜呜呜呜呜”
小孩明显被这人撒酒疯的样子吓呆了,抓着夏棉的裤腿不肯松手,只小小声说了句:“我叫林垚,不叫林三土……”
夏棉看向林岑朗,“你把我领到门口,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把他送回去吧。”
小孩抱着他的大腿不肯,“妈妈陪我……”
眼前的女人还在薅着小孩的衣领发疯,夏棉蹙了蹙眉,不知想起了什么,“还是算了,我送你吧。”
林岑朗垂眼淡淡扫了一眼林垚,他的眼尾有些细微下垂,睫毛不过分长却同样有些下垂,看人时带着点不明显的下三白,这样俯视一个人的时候,就显出一种冷冰冰的不屑来。
林垚平时是很怕他这位表叔的,更怕他这样冷冰冰的眼神。他今天也照例吓得抖了抖,却还是没松开夏棉。小
孩子有种天生敏锐的直觉,他们能敏锐地感知到一个人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他们,不论有没有信息素。
就比如,他能明显地感受到林岑朗在夏棉面前的不同,像是通身的戾气都收敛起来,莫名地乖顺。
“你倒是会找人。”林岑朗瞥了他一眼,冷嗤一声,看向夏棉时,眼神瞬间归于柔和,看得一旁的林垚对这种魔法般的变化忍不住称奇。
“我先把发酒疯的这位女士送回去”,他冲郝靓扬了扬下巴,不肯承认他认识她,“先给你们找个包厢,等我一下。”
说完之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岑朗招了招手,来了个服务生,把夏棉和林垚引到酒吧内二楼的雅间内,林岑朗则扛着郝靓去了另一间包厢。
一推门,林岑朗就踹到了两三个空酒瓶子,整个包厢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喝得不省人事的人,岑长夜还在吧台前抓着调酒师的手摩挲,鬼哭狼嚎,“呜呜呜呜呜我有什么地方、比、比不上那个Beta呜呜呜呜呜呜呜”
林岑朗懒得管这些人,把郝靓随便捡了个地方一放,确保她不会睡在包厢外被人踩踏而死之后就离开了。
“妈妈你是表叔的什么人啊?”
林岑朗刚推开房间门,就听见林垚的这句话。
这一大一小席地坐在茶几前,俩人的手各自放在一台小小的机器上。
那是近些年改良的测谎仪,正确率高达99.8%,林岑朗见过,但还没试用过。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屏息凝神等待夏棉的回答。
“你叫我叫妈,叫他叫叔,你说我是他什么人?”夏棉淡淡道。
指示灯闪烁起来,同时发出滴滴滴的响声。
“咦——骗人——”林垚拖着长调说。
“因为我不是你妈妈啊”,夏棉面无表情,“骗人的是你。”
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可又不是那么对劲?
林垚说不上来,见林岑朗已经来了,把难题甩给他:“表叔妈妈骗人还不承认,你来玩我去上个厕所——!”
夏棉甚至来不及抓住他飘逸的衣角,林垚就又不见人影了。
“没事,玩会儿就玩会儿。”林岑朗在夏棉对面坐下,把手放在了那台测谎仪上。“我让你,你先来?”
夏棉抿了抿唇,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拒绝。
“我叫什么?”
“……夏棉。”
“你叫什么?”
“林岑朗。”
“你有没有骗我?”
“……”
“关于‘他’的事。”
', ' ')('林岑朗微微眯起了眼,与夏棉相互对视着,淡色的眸子吸纳了浅薄晦暗的光线,显得幽深莫测。
夏棉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他,在包厢里有些暧昧昏暗的灯光里,那双黯淡了多日的眼睛此时却亮得逼人,噙着犀利的审视,似乎一切阴暗与算计都无所遁形。
林岑朗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勾了勾唇角,“原来就是要问这个”,他轻嗤了一声。
夏棉没吭声,放在测谎仪上的手却无意识地抓紧了。
“不信我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去参加他的婚礼。你自己确认,可还好?”
夏棉愣住了。
那双眼睛里凌厉的逼视遁去,瞳孔微微放大了,流露出几分猝不及防的茫然。
手边的测谎仪并没有发出任何警报。
林岑朗的视线似有若无扫了一眼那台机器,重新聚焦于夏棉的脸庞,似笑非笑地,看起来竟像是有几分挑衅的意味,“怎么,不敢去?”
他看着夏棉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抓着测谎仪的手轻轻松开了。“去……”他喃喃道,“我去……”
晦暗的光影下,他似乎勾着唇角笑了。
只是,那笑容很浅淡,勉强,而似是而非。
还有很复杂的,林岑朗参不透的意味。
那脆弱易碎的模样,几乎又让林岑朗于心不忍了。
其实,他已经很不忍心看到夏棉伤心了。
什么长痛不如短痛,都是假的。
从一个人的生命里剥离另一个人,是如此漫长的事。
痛苦,绵延不息。
他忽然,明白了这件事。
可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动心的时候,和信息素暴走的时候一样,都不受他控制。
能让他好受一点的,只有眼前的这个人。
就像他明明上一秒告诉自己,不要再让他难过了,下一秒又为了自己的私欲残忍地伤害这个大他几岁的男孩子。
为什么明明上一秒想通了,下一秒却又不行了呢。
可能,他只是怕的是,痛的是他自己。
“为什么,不喜欢海了?”
一时忘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轻抚上了他的面颊,拇指在他的眼角缓缓地摩挲着。
“……”
林岑朗深深地看着他,淡色的眼眸黢着压抑而浓重的东西,声音、表情、动作温柔得莫名像是蛊惑,“你说,小时候,你是很喜欢海的。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了?”
“……”
“因为我?”
“溺过几次水……”夏棉不动声色地地向后躲了躲,避开了他的触碰,“你不是知道么。”
手掌下的细腻温热消失了,林岑朗的眼神空了一瞬。
这是清醒的夏棉,不会贴着他的手掌眷恋磨蹭,寻求安慰。
其实,他不知道的。
其实,他不是故意的。
他已经不舍得那么对他了。
他怎么会舍得呢。
测谎机安静了几秒,突然滴滴滴地响起来。
林岑朗收回手,垂眼看了它一眼,又抬眼看向夏棉。
夏棉看着测谎仪,眼神发怔。他不明白这个结果出了什么问题。
“我真的溺过水。”他喃喃道。“两次……”
测谎仪安安静静。
“我——”
“好了不要说了”,林岑朗突然抬手摁掉了测谎仪,“我知道了。”
“……”
他知道了。
他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只是很遗憾。
遗憾那天天气晴好,而他却在发脾气。
遗憾那天拒绝掉了那张门票。
他只是很遗憾而已。
他知道了。
所以,不要再说了。
包厢门又打开了,林垚挤进夏棉怀里环着他的脖子,“妈妈,是表叔赢了吧?”
他似乎没察觉到包厢内诡异的气氛,搂着夏棉的脖子哼哼唧唧,夏棉刚要说点什么,颈间忽然一轻。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林垚已经攥着那条弹壳项链夺门而出,“妈妈我们来玩藏宝游戏——!”
夏棉这下脸色遽变,没顾上和林岑朗说什么,蹭地起身就追出去了。
小家伙个子小,行动又敏捷,夏棉追着他,和他就像牛郎织女似的,始终隔了段银河的距离,看得见摸不着。
“妈妈,这是我另一个妈妈的宝贝,你帮我藏一下奥”林垚扒上高脚台,把那条子弹项链塞进醉醺醺的陈长夜的手里。
陈长夜眯起眼睛,努力地聚焦,也不知看清了没有,突然悲愤地怒吼:“我偏不——!凭什么?!渣——”
他扬起手,对着身侧大开的落地窗,用力一掷,“男——!”
夏棉刚追过来,就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浑身
', ' ')('的血液顷刻间就冻结了,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喝止。
没有任何犹豫的,夏棉追着那枚弹壳跳下去了。
那一刻,他没有想任何事情,只是想追回那枚弹壳。
林岑朗的瞳孔骤缩。
同样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
他同样也没想任何事情,他只是想追回夏棉。
夏棉溺过水,他刚知道。
夏棉怕水,他刚知道。
一而再扑通扑通的落水声,让陈长夜的酒瞬间醒了大半。林垚已经吓傻了,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几秒后,嘴巴一咧,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陈长夜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打船上的救援电话,他顾不上安慰或训斥这令人简直想骂娘的熊孩子,脑子被吵得嗡嗡地,抬手就捂住了林垚的嘴,“哭屁哭——!丫还不去帮忙找我哥——!”
林垚的哭声断了两秒,跳下高脚凳,哇哇边嚎边找陈藏野去了。
海风很大,夜色很浓,夏棉坠落的姿态决绝而义无反顾。
他像一只断翼的海鸟,直线坠落,风穿梭过他的发间和衣襟,发出猎猎无声的叹息和哀鸣,挽留不住地,只好任他一头扎进海里去了。
海水汹涌灌入的时候,身体很重,灵魂很轻。
水面渐渐离得越来越远,月光太浅淡温柔,染不亮这里的天空。
很暗,很冷。
其实他早已很深刻地体会过这种痛苦了。奇怪的是,这次却并没有害怕。
他做任何挣扎,只是望着黑暗的虚空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哎,
算了吧,
他想。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船上的人瞬间炸开了锅,船上的救生员和救生艇迅速放下去搜救了,陈长夜地看着漆黑的海面,这猝不及防的发展让他茫然无措,赶来的陈藏野和谈书悠听林垚断断续续地讲完都惊呆了,反应过来后,陈藏野猛地推开谈书悠,两步走到陈长夜跟前。
啪——!
极其响亮的一耳光。
陈长夜瞬间彻底酒醒了。
他被打得沁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捂着脸颊缩在一旁,不敢说话。
陈藏野沉着脸,这个时候,才显出他作为双胞胎之兄的威严来。
水面看似平静,实则流速湍急,搜救员的呼号声从下面传来,零星的灯光凌乱地照着,很久都没有任何回应。
这阵静谧让人心越来越不安惶惶。
陈藏野和岑放面色凝重,搜救员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跳进了水里。
好像又过了很久,好像又过了不久。
海面上,一个人携着另一个人向救生艇游来,影影绰绰。
紧接着,是人群的哄闹声。
林岑朗怀抱着夏棉上了甲板,陈长夜想凑上去看看,却被林岑朗那副样子吓得没敢。
说实话,他没见过林岑朗如此狼狈的样子。
他浑身湿透了,本就较白的肤色此时有些惨白,眼珠黢黑而布满猩红的血丝,形如鬼魅。伏在一个毫无生气双目紧闭的人身上,一下下做着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他能看到,林岑朗的肩膀和背部肌肉、他的双手,都在细微地颤抖。
他能感觉到,从林岑朗颈后的腺体里奔涌出来的信息素,也在轻轻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死气沉沉的人终于呛出了一口水,他的眼皮轻轻颤了颤,又不堪重负似的阖上了。
“夏棉……”
原来,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陈长夜和陈藏野呆呆地看着这个湿透的高大背影,一时有些发怔。
谈书悠终于完完全全看清了夏棉的面容,他出了片刻神,蹙着眉头去洗手间不知干什么去了。
林岑朗把人打横抱起往船上的医务室去,林垚深知自己惹了大祸,揉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想凑上去看看夏棉,“妈……”
“滚。”林岑朗冷冰冰道,看都没看他一眼。
林垚的眼泪轰地夺眶而出,强忍着没敢哭出声,被陈藏野向后拽了拽揽进了怀里。
夏棉本来身体不好,这下受了凉,后半夜发起高烧来,捂着被子都能听到他牙关磕碰的声音。
陈藏野押着陈长夜一大早来探望。
门关着,他们停在了门前的玻璃窗前。
床上的人还在睡着,点滴输完了,针头被拔了挂在一旁。
林岑朗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头,他双腿分开,手肘放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托着下巴,背上两块肩胛骨像两块冷硬的石头一样耸起,一动不动地看着床上的人,看起来像是在想什么,或许也只是在等着床上的的人醒来而已。
他头发潦草,一贯形容严整的人此时有些乱糟糟的,身上还穿着昨夜那一身衣服,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干了。
陈长夜的手搭在门把手上,要推门进去。
手腕却突然被人拽住了。
?
陈
', ' ')('长夜回头,看着他哥,面带疑惑。
“走吧,先不打扰了。”
夏棉一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才醒过来,他先是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子,然后缓慢地又闭上了眼睛。
林岑朗看着他轻轻颤抖的睫毛,抬手笼住了夏棉的一只手,想说些什么,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眼里是愧疚的神色。
然而,最终,他也只憋出一句:“下午,我们就返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