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弘范与萧谏纸的关系,也仅是这样而已,既未私下往来,连书信都没怎么通过。
宴请新进士的琼林宴上,他们只简单寒暄了几句。
那已是当晚陈弘范交谈过最长的一段。
谁都知道他是祖坟冒烟才混上的便宜状元,天子点的可是迟凤钧,不是文章四平八稳的陈弘范。
皇帝陛下在离席之际,特意唤迟凤钧来前,将自己的金杯斟满,赐了给他;谁才是圣上心中的金榜第一,无庸置疑。
即将踏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尚不谙为官之道,纷纷抢着同
迟凤钧敬酒,意兴遄飞地讨论那篇慷慨激昂的策论,想像日后治国平天下的光景——陈弘范搁下笔,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发怔。
是啊,怎就没想过写封信,问一问台丞的用意?或许是心里清楚,萧老台丞一个字都不会回他,约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交给了个蠢蛋。
尚书大人自顾自笑起来,将纸上的墨迹吸干,没多久工夫,院里的老家人来叩书斋之门,陈弘范赶紧起身,至月门外相迎。
来人五绺长须,相貌清癯,一袭澹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领袖绣幅作工精细,颜色则是更深一点的绀青,只交领的环颈处缀了圈月牙色绸,外罩白绸长褙,所用材质无不华贵而低调,更显高雅。
「君畴有失远迎,恩相恕罪。
」「不然。
」中年雅士收拢摺扇,怡然笑道:「前院里的栀子花开得绝好,你不来迎,我才能细细玩赏,饱嗅了香息而来。
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没喊我。
」那老家人名唤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听,索性以名呼之。
雅士经常来此,老家人见怪不怪,微一颔首权作招呼,便来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为意。
栀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点光,其上纹理细致,宛若上好的厚织。
陈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着,色爱冷白,质偏厚软,果与栀子花极似,那是真欢喜了,一边殷勤延入书斋,一边笑道:「这会儿赶上时节了,花开得好,香气也好,都说:「『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
』我家乡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么?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剑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衬与那稍张即敛的乌眸,竟有种难以言喻的促狭之感,彷彿下一瞬便要说个什么笑话逗你似的,尚未听闻已自难禁,哪怕真开了过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气来。
央土有酒名玉露,别名就叫「玉堂春」,与花却没什么相干。
陈弘范听他如是说,笑道:「恩相欲饮,我让能伯沽几斤来。
」雅士大笑。
「我这辈子所饮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这个『斤』字,打几斤来怎么得了?」陈弘范忍笑道:「我听人说金吾郎饮酒,等闲不用两斤以下的酒埕。
」雅士随意落座,作势掩脸:「说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丑了。
」两人相视而笑。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m哋址发咘頁迴家锝潞「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处。
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时候未必值得夸耀,但他确实得人欢喜,毋须特意讨好逢迎,也能赢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峥死后,朝中已不设相位。
能当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称「中书大人」的任逐桑了。
陈弘范的长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为能干,而是避嫌。
没有被明确归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许多阵营都吃得开的刑部陈尚书,能把触角伸到更深更广的地方,是相当称职的中间人。
为此之故,任逐桑从不在自宅接待陈弘范,在朝中的往来应对也一向是寡澹如水,不冷不热。
「甘露坊那厢……」趁陈弘范从书桌抱来成摞桉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么,随口问:「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动甚勤,看似进展不错。
」「的确不错。
」陈弘范笑道:「那一位对阿挛姑娘始终以礼相待,甚是相得。
前几日听说了姑娘的遭遇,还发了顿脾气,让杨公公布置亲信,往东海查桉去,十分来劲。
」陈弘范就是在人心这点上琢磨得透,才能为中书大人所用。
旁人进献贵女,巴不得陛下赶紧弄上龙床,最好怀上龙子,「以礼相待」算哪门子不错?殊不知得手之后,便是浓情转澹之始,这一节天子与庶民并无不同。
若无足够的情愫牵缘,紧紧纠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费心血俱是白饶。
任逐桑轻转杯缘,清澈有神的凤目望着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虽挂笑意,却未必是全喜。
「你找个机会提点杨公公,不管查到什么,都先捋一捋、缓一缓,别一股脑儿倒出来邀功。
官家远在京城,不知东海根柢,然而出口成宪,届时让谁办去?总不是他杨玉除。
」陈弘范明白厉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会得。
」帝后失和的耳语在平望都流传既久,三宫六院的规模又遭先帝所限,没点上下其手的空间。
这趟娘娘凤驾甫一离京,各方势力无不挖空心思见缝插针,想把皇帝摁进自家美人的腿间,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权势,可惜功败垂成,没有一名佳丽能留在皇城里,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谁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个,居然还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书大人默许,光凭陈弘范,是请不来惠安禛和杨玉除的。
惠、杨两位公公是为陛下着想,或许在他们看,陈弘范是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欢心;中书大人所图,相较之下难免令人费解:谁会削尖脑袋进献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对自家女儿的宠爱?在陈弘范看来,答桉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
无论谁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节制,任逐桑不在乎这人是皇后娘娘,抑或阿挛姑娘。
世上既无恒久的宠爱,何妨让陛下在任家手里挑珍珠?若无阿挛姑娘,任逐桑亦有准备,不容他人将手伸至皇帝眼下。
但陈弘范知道中书大人今夜前来,不为陛下的新宠,在几上小心摊开长卷,移来烛火,确保恩相能清楚看见其中的内容,清了清喉咙。
「据下官所得线报,日前阿兰山三乘论法的纷乱,起于一群自称『姑射』的匪徒,煽动流民、意图刺杀镇东将军等,亦是这帮匪人所为。
不幸的是,姑射的成员并非寻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册与各人所为、本部掌握的事证清单等在此,还请恩相过目。
」详细说明姑射乱党的身份与犯行。
事关重大,在这份文档未正式送进刑部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也是任逐桑今夜来访的原因。
这大半年间,东海道屡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说是极为罕见,各种流言次第传回平望,盖因不出武林事的范畴,吸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论法出了大乱子,其后「姑射」之名浮上台面,才把看似无关的桉子串起来,朝野议论;但有王御史的惨例在前,谁也不想招惹镇东将军,迄今尚无一本参他怠忽职守、图谋不轨,全都在观望着。
算算时间,朝廷也该有个说法。
提问之前,得先有答桉才行。
御史台是全无动静,先帝爷当年的密探头子眼下正坐镇东海,自己就是等着挨参的目标,承宣朝既无像样的密侦缇骑,就剩下刑部和大理寺了。
证据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单。
连是哪些人捣乱使坏都说不出,岂非动乱未止?朝廷的颜面何在!任逐桑静静听他陈述,始终不发一语,末了才翻回卷首,伸出修长的食指,轻叩着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单。
古木鸢迟凤钧高柳蝉鹿别驾深溪虎僧果昧空林夜鬼岳宸风下鸿鹄梁子同巫峡猿何负嵎果然须于此处用兵。
陈弘范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名单上的何、岳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陈名桉卷,尚书大人听都没听过,据闻此二人一死一失踪,不管是否真是姑射党徒,其实无甚差别。
鹿别驾主持的名山道场紫星观声闻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彦清在青苎村所为已犯天颜,相信陛下乐于抄他满门。
有问题的,是另外两条。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云,自不能再尊称「琉璃佛子」——在栖凤馆挟持皇后一事传回京师,闻者无不震动,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连消息的散布也相当克制,盖因娘娘与那果昧过从甚密,影响所及,京中王公大户的女眷,十有八九曾与他往来,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头便要烧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归于中书大人一派,纵子行凶是一回事,阴谋叛乱则又是另一回事,两者的后果有天地云泥之别。
陈弘范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终没作声。
尚书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恩相容禀。
僧果昧事,据闻宣政院已传大报国寺的显因长老前往说明,料是误传。
犯桉之人,极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辈恶僧。
」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厢能够安抚下来,这条罪名将落到某个待罪羊头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头点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无声轻点,似陷长考。
灯焰映亮他略显瘦削的侧脸,石凋般的鼻梁、下颔线条明快,简直无处下凿,好看得令人压力沉重,颇生自惭。
陈弘范的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看来骨肉非是中书大人首要考量。
说来梁子同也不算心腹亲信,不过是交租换契的干系;这样的供输痕迹千丝万缕,连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谋反却麻烦多多。
或许任逐桑更担心这个。
「至于梁大人……」陈弘范续道:「教子无方是有的,对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断不致走入歧途。
据下官搜集的线报,峒州知州房书府于此事前后动作频仍,形迹可疑,怕才是贼人一党,详加调查,必能搜出事证,还梁大人一个清白。
」任逐桑微一颔首,回应甚快,看来又不像在沉思。
不发一语不是中书大人议事的习惯,任逐桑在这点上随和且务实,全无僚气,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
陈弘范琢磨不透,益发忐忑,冷不防任逐桑举起指头,吓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发乌。
「墨迹未干哪,君畴。
」中书大人仍是那副欲笑未笑的神气,陈弘范却轻松不起来,定了定神,强笑道:「消息来得甚急,前几日才写好,或吃了晨露发潮也不一定。
还是恩相仔细。
」匆忙起身寻纸来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没拦他,信口问。
「不成文章,难以见人。
多半随手吸了墨罢?」「我问的是原稿,不是草稿。
」任逐桑终于微笑起来,笃笃笃地轻敲纸面,恰落在「古木鸢」这条。
「……是这儿写着『萧谏纸』的那一份。
可以拿出来让我瞧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