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狩云不好当众驳斥,点了点头,转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老身统摄无方,门中意见分歧,让盟主见笑了。
郁小娥昨夜虽然与战,功不抵过,此例一开,天罗香再无骨气可言,人人首鼠两端,教门名存实亡,岂非愧对前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须同林采茵一般,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匡救弥缝,方免倾覆,这是老身的见解。
门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难枉纵,孰是孰非,还赖盟主圣裁。
”(……来了!)符赤锦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明白纸狩云终于亮招,前头那些弯绕,不过是作势而已。
身为七玄有数的大长老、君临天罗香的地下门主,纸狩云不会不明白此际对郁小娥出手的风险和阻力。
这个绳圈明显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或恶意下套;何以服众,正考验耿照的智慧与手腕。
而耿照开口之快,几不假思索,又出众人预料。
“在场诸位,并非人人识我。
迟早大家会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最不受大家待见的那种。
”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并未刻意促狭,一一望过众姝面上的惊诧,从容道:“便在七大派中,也没有教门下弟子失手被俘时,必以身相殉的戒律。
我的义兄胡彦之胡大爷,乃是真鹄山观海天门出身,老胡,你们那儿是怎么说的?”“尽量不要被逮。
”胡大爷板起面孔道。
厅外零星响起刻意压低的笑声。
耿照微微一笑,环顾众人,朗声道:“我只知道,若诸位全都壮烈牺牲,昨夜反攻之时,谷内将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认为郁代使立了功,是她为教门保存了实力,连蛆长老也说她有功劳,只是功不抵过罢了。
蛆长老,向敌人输诚,教门内可有明令禁止?”这话问得极怪,江湖上怕没有哪个门派,会鼓励门下多多投敌,却未必着落文字。
纸狩云道:“有。
教门一一诫便是,忌投敌易帜,弟子无不知悉。
”第一一条就提到,要推说一时忘记,恐有困难。
耿照点点头,俯视郁小娥道:“郁代使便宜行事时,也知违犯教门之诫么?”郁小娥低道:“……属下后来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长老以二诫判你,你可有不服?”郁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为。
耿照的提问直白简单,理路也是,却意外将两难的抉择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并非不认自己骨子里是个骑墙派,但与鬼先生合作、以情报交换本门武技,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炉谷就不是个讲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尽好处,外四部做牛做马,升眨全凭姥姥一己好恶。
多少捞点好处,郁小娥视为平衡之举,拿得心安理得。
但出卖教门、引狼入室,就做过头了。
是故林采茵罪该万死,无有旁议。
她向鬼先生输诚,说到底是明哲保身,只是随着林采茵、金环谷的威福自用,才慢慢确认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无姥姥号召,郁小娥也会伺机反扑,夺回她的冷炉谷——对比毫不犹豫就向敌人屈膝的自己,这个念头令她有种陡被刺伤的痛楚。
在心底深处,郁小娥知她确实背叛了天罗香,后来的改弦易辙、迷途知返,不过是补偿的心理。
她并没有放弃求生,只是面对如此径直的质问,再怎么拚命辩解,也只是徒显心虚气短而已,郁小娥连想像都觉无力,遑论出口。
“……没有。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低声应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于法有据,我便依纸长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将违诫的郁小娥逐出天罗香门墙,永不录用。
有异议者尽可提说。
”盈幼玉猛然抬头,碍于在姥姥跟前,没敢放肆起身,切齿咬牙,圆睁的杏眸难掩悲愤。
“盟主这般裁决,日后我等该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门墙,郁小娥也是逐出门墙,一朝有变,谁还做教门的忠臣,忍辱以待!”“……放肆!”纸狩云霍然转身,罕见地显露怒容,袍袖微动,盈幼玉腰畔之剑倒撞脱鞘,剑柄如何转向、如何入手刺出,几无人看清,但见一点白芒如星坠,斜斜朝蜜肌少女的颈间飞落,没入一一指之间。
座上修为深的无不凛起:“……她竟是剑术高手!当今世上,有几人能驾驭剑罡,刺得这迅捷无伦的一剑?”纸狩云与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剑、隔空攫取,更倒转方向,往刺其项,以内功擒拿等分使贯串,或能为之,但绝不能如此滑顺,仿佛有无形之手操控。
若以剑罡——无数细小的剑气——为之,就合理得多。
从头到尾,纸狩云没使多余的手法,只单向发出剑气,击中鞘上机簧的,便使长剑弹出,击剑身使之推进;击中剑柄,让长剑调了个头,华服老妇顺势抄住,剑尖并罡气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单一,由是快绝。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本该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过快逾流星的剑尖,左手食、中二指一夹,无视剑快,稳稳钳住,剑上所附劲力,以及随之而来、细如雨针的无形剑罡,俱都止于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无踪。
而跪地的褐肤少女,身姿不动,膝未沾地,整个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遥,被推出长剑能及的范围,才察觉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难与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间,一只厚实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涡流般的狂乱旋即静止,宁定如恒。
少女毫不费力地立稳脚跟,发现是貂猪……不,是“盟主”挽住她,冲她微微一笑,轻道:“留神,别摔跤了。
”盈幼玉如梦初醒,羞红了蜜色娇靥,没来由的慌乱攫取了她,只觉呼吸困难、胸口郁闷,下一霎眼便昏过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态,请盟主责罚。
”蜓狩云垂下剑尖,敛目俯首,半点没失了头面人物的从容,决计不能说是“失态”。
“长老言重了。
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处。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乱如小鹿的莹润美眸,正色道:“告诉我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是‘理’;写成白纸黑字,便叫‘法’。
法不必苛,执法确实即可,法不足处,再以理补之。
”“以……以理补之?”“正是。
”耿照道:“我依教门诫律,将郁小娥逐出天罗香,这是尊法。
但无论如何,她确实为收复冷炉谷立下了功劳,权衡情理,我决定将郁小娥收入同盟,暂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