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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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三折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老人嘶哑的声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韩家小子的约

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

鬓边几绪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泽,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

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无从揣测,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

僵持片刻,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

誓,不可轻易将秘密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帐目,随手又摊开了另一本,匆匆流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

道:「气这是谁写的注脚?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读起来,一边屈着玉指轻印

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连忙另起一方新砚,取出呈在锦盒裏的填金腾龙朱砂

墨,注水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二

十倍。她每日批的文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着节庆、大比、召盟集会

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于此。

她拈笔蘸朱,就着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宽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

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文簿的主人处事马虎,

着实触犯了二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肯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处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见如此模样的二总管,忽觉她连生着闷气

的样子都十分可爱,一点都没有平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裏细语旺念着日常琐事

的邻家姐姐。幼时总盼着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园、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彷佛又重到

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

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觊亲切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片刻,小心道:「琴魔前辈临

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低头继续办公,彷

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年前,乃是消灭妖刀的重要

人物。他若说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分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觉得安心点头

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

于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于「夺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失贞一节始终小心回避,不露口

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说着,横疏影不觉停笔侧首,咬着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了个大麻烦。」

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裏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姐姐看着捣蛋闯祸的幼弟、

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心中伻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着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介面。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託付给你,自是希望全东海的武林同道都能有所

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眯着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口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颐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目光一把

攫住耿照:「你自觉身分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希望借

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心思,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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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连「小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扇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

错。」她轻咬着丰润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林,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

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于近日重生,人人都当他年老糊涂,背地裏取笑。连萧谏

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自己发掘,更能取信于人。据说三十年前的妖

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其

中干係千丝万缕,说有勾结也不奇怪。」横疏影沉吟道:「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

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活动的消息。

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于这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

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

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之中,

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未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着衣出

面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或指剑奇宫

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裏,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可

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裏,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犀轻羽阁』,

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管理东境采铁冶金事务。纵使

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

祈求武运趣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次的妖刀战争,

他们能利用极其珍贵的奇物『天瑛』,铸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

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彷佛说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

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眯着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

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捲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立即

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洩漏的神情,彷佛此事就此议

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儿裏那小小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那

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二

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着蘸墨的空檔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裏似有一丝顽皮戏谴。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裏回荡着空洞洞的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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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小腰拧成一抹

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着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失青春尾巴的少妇,

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可以想像她在床第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胴体足以拗成各种难以想像

的惊人角度,绞着、拧着、谄握着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着温腻的浆水,为男人带

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自己的胴体感到十分骄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

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失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

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像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心中不无

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适才耿照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

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係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

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

的微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水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身分之悬殊,却

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臺走进了内室。

这裏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

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裏除了绣墩镜臺、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梳粧檯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

翻开一方小小的夹层屉柜,取出一隻乌木小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着一张脸谱也似

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彷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製蜂蜡,

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緻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细腻,彷佛

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着」的那一瞬间。

製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贯木料,

其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纸片或布疋,

虽然不到「重」的地步,?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

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彷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緻的面刻

相比,上额两鬓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

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奇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颐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

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隻竖起的眼睛模样,眼

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

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水气。那

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样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着她,眼洞裏射出两道凛冽寒芒,彷佛她瑟缩在单薄湿衣下的诱

人胴体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唯一

的一次--觉得自己最骄傲的胴体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心中最后一处可以依恃堡垒终于崩

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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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而復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腐朽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

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

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

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

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小轴如画

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製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

藏青色的字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洩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

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

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

诡异纹路又回復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

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裏,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

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

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裏,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方的眼洞裏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冷无情。

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

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役通通都

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雕开,背影明明还有

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裏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你说

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

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

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

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着庭石的幽

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

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

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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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

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

在横疏影看来,它随便一隻脚爪都大过流影城裏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

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

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

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

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

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林夜鬼」的面具

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捲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

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

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耿照睁开眼睛。

漆黑的大通铺裏,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到掌心透出的那

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着,空气裏充满浓重

闷湿的男子气味,彷佛兽褴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

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

椅之类的物事;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

平的「床」来。

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渐渐习惯。

板凳床挨着墙,离地又近,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夜裏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

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刚调到

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

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肏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试试!」呼

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裏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

三两成,纷纷咒?:「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

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裏是我?是日九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裏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

伙儿都说内堂早傅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

在二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

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

家裏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

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裏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甘休。

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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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你们俩都出去。」众人一愣:

「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

话气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

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着棉被的身躯更显臃

肿,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隻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裏

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裏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

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

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

同。

日九眯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

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製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小心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

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

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錶堂堂,丝毫不逊于指剑奇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裏,唯二

不符合标准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小结实,寡言、木讷,不爱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

都像极了铸炼房裏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

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

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老差员乜着他哼笑:「劳您小爷的

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领他前来

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裏投来无数轻蔑目光。据说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

衣衫整包揣在怀裏,什么话地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不

同人嘴裏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

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裏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藉口

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对眯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

时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小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

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打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消失几天,

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着,绝口不提内情。

关于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孙氏出身,

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裏似有个旭字,执敬司

的老人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着玩儿;「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

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

解决不了的,一律说『小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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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壶。

「对不起。」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啊?」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片刻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二总管派你去断肠湖那种好

地方,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漂亮小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小子这般轰

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文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裏我动了手脚。」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

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

壶,你小子可别糟蹋啦。」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隻活饺子。月下两

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水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遇上胡彦之、两人携手

制服万劫一事也未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裏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

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

啧啧称奇,片刻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难怪你小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儘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着想着,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方渐渐浮白的山棱线。

--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彷佛梦裏的那些追逐、砍劈、

刀光剑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肉体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

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未曾传授,只是依稀在

梦裏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大法」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裏却空空如

也,反倒是妖刀万劫肆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

怎么也挥之不去,彷佛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耿照抱着头,屈膝颓然坐倒,突然有股衝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想再独自守着「夺

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着力的无力感

长孙日九隻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向了他。

「你」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起身子。舒

服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湿的杂草野地,而是铺着厚厚兽皮的柔软床

垫之类。

「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左右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

不着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方,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觉得,妖刀会杀到龙口村这种乡下地

方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长孙日九背对着他嘟旷着,舒

服得卷成了一整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清汤,刀剑比不上豆腐--

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姐,其他就甭操心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括「夺舍大法」么?

(琴魔前辈舍命託付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你要是知

道真相的话,就)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他嘀咕着,声音渐渐沉落:「这样明天二总管问起来,我就不用说

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小子也一样,耿照想想你阿

爹和阿姐。」

--阿爹和阿姐。

--我都同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

--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心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于长孙无论何

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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