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2节</h1>
全靠你了。
她和弟弟丧母失怙,被外祖母做主接进京城,在娘舅家住了一年有余,从此屈恩于甄家,为了这四个字,强迫自己戴上金制的枷,搭尽余生,一朝兵败城破,不论是她真心想保护的人还是真心想利用她的人,全数湮灭。
到今天,真真正正成了家破人亡,了无牵挂。
她多想重来一次,把外人的安排全部撕碎了碾烂了踩在脚下,让她和她珍重的人真正为自己活一遭。
宫外偌大的空地上扬尘卷卷,叛军兵临城下,欢呼吼声将沈元歌的思绪拉回,她放眼望去,定了一定。
“投降——”“就擒——”他们振臂齐呼,响声震天,沈元歌感觉脚下的宫墙都在微微颤抖。
兵马鳞栉中,一面玄色大旗高高伫立,戎旃上硕大的“萧”字随风鼓动,旌旗下一个年轻男子手执长.枪坐于马上,身姿英挺,亦望向这边,与她遥遥对视。
距离太过高远以至于看不大清样貌,只见他扬起手,身后的将士便都偃了声音,须臾,他身形一凛,竟撂下兵器,翻身下马,大步朝宫门方向走了过来,望见沈元歌登上堞垛,全身肌肉似乎紧绷,喊了一声:“喂!你——”
那抹纤弱粹白从高空中急速坠下,轰的一声,天地寂静。
鲜血里逶迤了一地的长发。
不过片刻,白衣红血前响起一阵因疾跑变得促乱的喘息,战靴来不及收住,在血迹边缘堪堪落定,沾了几点温热的殷红。
第2章
暮光逐渐收敛,院子里白幡还未撤去,又起了些深秋朦胧的雾气,沈元歌坐在石阶上,肩膀抵着廊柱,已经待了很长时间。
沈兆麟从门后绕出,凝视着她的背影,良久,才出声唤道:“姐姐?”
沈元歌回过头,冲他微微一笑。
父亲七期刚过,足有月半,他姐姐一直以泪洗面,每天就只靠几口白粥撑着,原本玉娇粉脂的面孔迅速消瘦虚弱了下去,裹在孝服里日夜守灵,不眠不休,也不同人说话,着实让人揪心,原怪不得她,谁能想到平日里身强体健的大人,不过循例进京述职一趟,便染上痢疾,没能救的过来?
娘亲去的早,父亲也未有续弦,不过养着两个姨娘,如今他撒手西去,撇下姐弟二人,教人如何受的住。
沈兆麟十四岁年纪,哭了几日,见姐姐伤心,撑着不在她跟前掉泪,现下见她露出笑意,想是宽慰自己,当下鼻头泛酸,慌忙揉了揉,上前挨着她坐下:“天冷,快些进去吧。”
沈元歌眼睛还有些发肿,比之先前却已安宁不少,她握了握沈兆麟的手,温声道:“姐姐没事,你放心。”
沈兆麟微怔,旋即接口:“那我陪姐姐坐着。”
她如今这个模样,实在说不清让人放心还是不放心。
昨天给父亲做法事,沈元歌哀恸太过,哭昏在灵前,睡了大半日,晚上才逐渐醒转,说来也怪,她刚醒时,神思恍惚,盯着他看了好久才认出是谁似的,忽的眼泪盈眶,抱着他又哭又笑,许多时方平复下去,可哭过这一场后,先前的极度悲恸便成了收敛的哀伤,很快沉静下来,也不再流眼泪了。
众人惴惴时,她反而振作起精神,给两个姨娘分派了银粮田地,让人安排去处,又遣散了多出来的丫鬟小厮,将乱成一团的府中一一打点了起来,老管家嬷嬷们观察许久,终于确定她是一夜间长大了,才宽下心来。
沈兆麟却怕他姐姐是在硬撑,紧紧擒着沈元歌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传给她,一字一句道:“姐姐,父亲走了,以后便由我来保护姐姐,绝对不让姐姐吃苦。”
沈元歌瞧着他才现出几分英毅少年气息但仍带着稚气的脸,心下百感交集,伸手揉了揉,道:“好,姐姐等着你长成男子汉。”
姐弟俩正说着,一个妇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的少爷姑娘嗳,大冷的天儿,怎么在这儿坐着?快快进屋去罢,晚膳都好了。”
沈元歌回头,是早先从京城赶来接他们的陈嬷嬷,自己醒来时,她便已在府中忙了十日了。
沈元歌记得这个老妇人,她是外祖母跟前的老人了,一向与人为善,慈蔼亲切,前世也是她奉外祖母之命前来接的自己,入府后对她们姐弟俩亦多照拂,因此沈元歌对她一直存着尊重和感念。
她拉沈兆麟起身,道:“陈妈妈,我们这便去了。”
沈元歌方满十五,便早有苏皖西子之称,虽然这个名号同她父亲沈长辉是安庐池太巡抚有关,但她的样貌的确不曾半点辜负了这个称呼,现下穿着缟素裙衫,微微低着头,眉似远山,目若含露,夜里秋风打过,鬓边一朵白绒花和碎发微微颤动,越发显得身量纤纤,娇弱柔美,陈嬷嬷瞧着这姐弟俩,心里先生出几分疼惜怜爱,拉着二人的手道:“好孩子,快来。”
因白事已过“二七”,膳食里可见荤腥,陈嬷嬷又心疼他们,特地熬了鱼羹,又做了几道精致小菜在桌上,沈兆麟没甚胃口,沈元歌给他夹着,两人倒都慢慢吃进许多,陈嬷嬷略微放心,见他们快吃完了,方徐徐微笑道:“这样才好,咱们明日便动身了,庐州到京城,路途遥远,车马劳顿的,虽说能备的都备下了,总不如屋里舒坦,多吃一些,再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沈元歌手中竹箸顿了顿,她知道从自己醒来,入京一事已是不可更改,要避开前世老路,也只有从长计议,便只点了点头,手持汤羹在碗底轻轻划着圈,好像在等着什么,果不其然,陈嬷嬷才说完话没多久,门外便有一道高高吊起的声音传了进来:“可不是?不单老祖宗念着,老爷夫人也都牵肠挂肚的!”
沈元歌将手一放,汤羹顿在碗底,发出轻微叮的一声响。
陈嬷嬷略微皱眉,冲来人使了个眼色。
沈元歌却没放在心上,进门的是邓婆子,二舅母跟前的红人,哪回说话不是高声细气?且等她接下来说的。
邓婆子对方才陈嬷嬷的提醒只做不见,清了清嗓子,方热切道:“才听陈姐姐说万事都准备好了,可没落下什么罢?山高水远的,别到了京城再想起来。”
陈嬷嬷不解:“一应行李器具早先便打点了,还有什么?”
邓婆子把手一拍:“亏得我说一嘴,夫人来前还叮嘱,如今下人们皆遣了去,两个姨娘没有孩子,也寻了归处,姑娘少爷又行将动身,皖地呢,亲戚族人皆远着了,也便扎根在上京,姑爷留的宅子、大件儿古玩、田亩,都是挪不动的,难道还荒在这儿不成?”
陈嬷嬷一怔,这事老太太也考虑过,因是沈家家私,只说来了后看姐弟俩拿不拿主意,若他们主动提及,没有不妥,便按他们的意思办,若他们不提,想是没有主见,便先接过来细细商讨了,或留或卖,再做处置不迟,总归是这两个孩子的,不会让旁人贪墨了去,不却想二夫人竟也打了这边的心思。
沈元歌知道论嘴炮陈嬷嬷不是邓婆子的对手,止住她要说的话,温声接口:“那邓妈妈觉得该如何呢?”
邓婆子道:“呦,这老奴哪做的了主!夫人的意思,着老奴在这边寻个好中人,把它们折卖了,换成银两,也好处置便利。”
沈元歌仍收着小巧下颔,眸子半抬不抬,一副怯弱温顺的模样:“依妈妈瞧,能换多少银钱?鬻毕之后,又当如何处置?”
那厢想也不想,立时熟练道:“奴都给您盘算清楚了,一出五进的宅子、两处别院,外加二百四五亩田,加上那些个山水琉璃屏子,太湖石摆件,古籍珍玩,花草鸟卉,满打满算八千余两,还有府中现成的银票钱两,数目大着呢,姑娘少爷还小,总不好管着这么多,一来不免六神无主,二来京中花头缭乱,容易养成大手大脚的毛病,现下国公府里是我们夫人在掌着事,便先交给大夫人管着,待以后啊,做姑娘少爷成家的陪嫁聘礼,岂不便宜!”
前世她的说辞和这差不多,当时沈元歌还陷在失亲的悲痛里,心思再浅薄单纯不过,银钱价目一概不懂,遇到这种事,只知一味听她安排,府中老人一个没能留下不说,竟也再没能回过故土,还对舅父舅母感恩戴德,后来自己入宫为妃,陪嫁按定例不能超过五百两,而她的弟弟还未娶亲,就已经…
沈元歌藏在眼睫下的眸色沉了几分,他们姐弟一个进宫,一个早亡,剩下的家业,都入了何人囊中呢?
“我们以后每年还需给父亲祭奠,若是祖宅也卖了,我和弟弟回来,难不成要借住在其他族人家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