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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星期来,你没有回家。
你的办公室堆满了文件和资料,冰冰冷没有一点温度。热情的同事邀请你和她住在一起,好心地帮你订了酒店,但是都被你拒绝了。
如果住在另一个有床的地方,你们的情况就会名正言顺地被叫做「分居」吧。
「滴滴——滴滴——」
空调毯底下的闹钟忽然响起,把你从待客的沙发上吓掉了下地,连带着枕头下的资料也掉了下来,直接砸在你的身上。
你脑袋晕晕乎乎,天旋地转,好像掉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里。等你再次醒来,已经被扶到了沙发上。朦胧睁眼,正有人帮你塞好周边的毛毯,还往你额头上放了一卷热毛巾。
穿着浅蓝上衣的女人低头,长发如瀑,惹得你发痒。
好像姐姐。
然而眼睛眨了两下,重影合一,面前人的侧颜逐渐清晰起来。红润饱满,灵动活泼,和姐姐一点都不像。在桃阳综合医院做志愿者的龙婉婉,因为你的关系格外照顾冼江烟,已经是你们家在桃阳的共同好友了。
「叶队长?」
龙婉婉见你醒了,搀着你坐起来,塞了一个花朵形状的枕头在你腰后。
「这是我办公室的,叶队长不要嫌弃。」
怎么会呢,你感谢还来不及。
她给你倒了热水,从医疗包里拿了药——「睡在这种地方,不着凉才怪。」——喂你吃了下去。头晕的症状很快就消失了,但你的身体还是很累。喉咙沙哑,也没什么胃口。
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建议你请假回家——「或者去医务室睡觉。」——让另外一个队长领班。但是她自己对这个建议也不太确定。上一轮的能源储备快用完了,重新启动这套设备,非得负责设计的工程师在场不可。
你坚持自己可以工作,只是需要再休息一会。测量过体温,确定没有发烧,她才正式松了口。
外卖的早餐是艇仔粥。新鲜鱼虾最能提神,你与她聊天的话题也从工作展开到了彼此的家庭。她在一群beta的家庭中长大,本身也不是特别明显的alpha,之前一直有退分化的打算。
所以才会在医院做志愿者的吧?
「嗯。」她用勺子刮下碗壁上的米粥,「不过后来的心态不一样了。」
你忽然失去了胃口,担心她会问出就在嘴边的那个问题。
但她还是问了,「叶队长为什么不回家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上周是冼江烟复诊的日子。陈医生惊讶于他身体变化的程度,确定第二阶段已经结束,便邀请你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辅助分化。
一般的alpha寻求再分化,大多是为了让自己有omega的吸引力。有些alpha会强迫自己的alpha伴侣接受再分化的治疗,这也是为什么陈医生一开始对你印象很差。但是也有些人想要更进一步:可以完成标记的成熟omega腺体、双性发育的生理特征,还有切实能够孕育婴儿的生殖腔。
江烟现在已经完成了一般再分化者的心愿。你本以为他也满足于此,可他告诉你,他希望的再分化,要和青少年omega一模一样。
这意味着太多的事情了。
比如……比如再分化过的alpha腺体不能被标记,他需要接受其他omega的捐赠。从成功的案例来看,接受腺体移植会带来信息素的重大变化,对原本伴侣的吸引程度也有随机的剧烈变化。
如果你能够接受新的气息,那当然不错。然而你更可能会排斥他的气息——熟悉,却又是从未接触过的陌生。
该死的生物本能。
但是这甚至不是最糟糕的事情。你违背自然规律爱上了一位alpha,你并不介意把这个过程重新做一遍,和本能争夺爱他的权力。可即使你真的克服了自己的天性做到了这点,留给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常年的激素治疗和辅助的外科手术本来就足够摧残身体,这些方法带来的病痛也一定会导致糟糕的生活习惯。
身体不太好的青少年在自然分化的过程中都会吃不消,更何况江烟早就不再年轻,又受过那么多次重伤。
「预计寿命……可能不到四十岁。」
这是桃阳乃至亚洲最有名望的再分化医生下的诊断。
你不记得自己是当场就崩溃了,还是出了医院才丢掉了镇定。你不肯在知情书上签字,有些歇斯底里地要求他给你一段时间。
回到家,你都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泪。他给你的吻从嘴唇移到了睫毛,温软的舌头轻轻舔去你脸颊上的泪痕——
那天晚上你半步都不肯让他离开你身边,接近疯狂地用尽所有方法侵入并钳住他的身体。而他也体贴,头一回什么抱怨都没有,近乎乖巧地配合你所有新奇的花样。
事后腿软几乎站不起来,还是他抱着你洗浴,好好儿地请你躺在了床上。
你的耳朵正好在他胸前,因为剧烈运动而急速的心跳
', ' ')('声格外让人安心。但是随着你们两个渐渐清醒,你同样察觉到了他正常心跳的小小不对劲,和姐姐的心跳那么相似。
姐姐就是三十九岁生日那天撒手人寰的。
当时你才不到八岁,刚上小学。美术课刚教了蜡笔混色的牙签画,你连续翘了一周的大课间完成了送给姐姐的礼物。这张全家福画完之时,家里只剩下了你和母亲。要是你在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大概永远都不会拿起学校发的蜡笔。
你小时候不肯接受「姐姐」这个称呼,固执地要叫她妈妈。但她离开的时候确实太年轻,在你脑海里留下的影像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九岁,按照你现在的年纪,刚好能叫她一声姐姐。
可是二十年过去了,姐姐在你脑海里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母亲再婚后带你搬出了长大的家,姐姐的照片也被仔细收起,只有你床头上一张久远的合照。除去每年清明祭日,你的生活几乎完全与她无关了。
如果真的有来生转世,她会是个刚上大学的年轻人,面貌气味都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不过你无法确定自己把她认出来。
你紧皱的眉头被江烟吻开,怀抱温暖结实,有安慰人心的作用。
「你说过会支持我的,不是吗?」
这个保证确实存在,「我确实会永远支持你的决定。可是我以为的永远起码会到百年之后……而不是只有十年。」
十年过后,要再体验一次至亲死别。再过二十年,他也会像现在的姐姐一样,成为海河上一缕缥缈青烟。周身依然沐浴在他留下的爱意里,可是伸手去抓,握紧的拳头张开,永远空空如也。
总之……总之你没办法平静地表示支持,请求他无论如何也要再慎重考虑。平生少有话不投机,七年来第一次这么激烈的争吵,很快就让你们都失去了控制。
于是你就没有回家。
当然了,你对婉婉说的并没有那么详细。只说是因为医疗方案吵架,还是彼此冷静下比较好。
「也不怪你,」她叹了口气,「做志愿者这么多年,能坚持下来的恋人确实是凤毛麟角。珍惜当下比梦想未来更加重要,我也是因为这个断绝了本来的念头。」
所以,你和江烟确实欠这么一场争吵吗?
不敢细想,你急于转移话题,便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到了单位。
「也不早吧?」她看了看表,吓一大跳,「完蛋!要迟到了——叶队长,快走吧!」
但是你们没有走……对吗?
毕竟你依然躺在沙发上,垫着她的枕头,身边是婉婉温柔的照料。
可是这灯光怎么那么刺眼?你常在办公室翻阅文件,冼江烟早就逼你换成了柔和的灯具。
身体的知觉慢慢恢复,你开始感觉到处都有些不对劲:这不是沙发,是床,身上盖的也不是空调毯,而是柔软的鸭绒被。冷气开足,裸露的手臂冻得发僵,你却依然能感受到手背上的针头。
眨眨眼适应光线,你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李医生,患者醒了!」
一身蓝衣的护士忙前忙后,测试着你的各种指征。你一边配合,一边努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却只觉得一阵剧烈的疼痛。
你确实和婉婉跑去工地了。
新机器试运行的第一天,龙婉婉必须在场记录工事,你则在高台脚手架上指挥辅助的机器。点火出了错误,你便爬上了人工操纵台。严重的感冒让你重心不稳,差点摔过了安全护栏。
你松了口气,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正在后怕,却在回到脚手架时一脚踩空,直直地坠在了锅炉当中。
「——幸好它没点上火。」医生看了看你的病历,「防护服和安全锁是个好习惯,只受了点皮外伤。你身体不错,下午就能出院了——」
你想起身,却被他一把按回了床上。
「——但是必须要家属来接。我们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是一直接通不到你家——」
他还在说话,你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幸好点火没有成功,不然……
不然就是你先离开他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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