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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色彩在眼球里闪烁、融化,转变为混沌的漩涡,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就像回到了过去,玖攥紧双手,明明空无一物,却如同握住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他看见污水横流的贫民窟,母亲招待完客人,带着一身淤青和红痕给他做饭,食物的味道很差,但依然令他感到饥肠辘辘。
那是一个落日的傍晚,昏暗的房子挨得特别近,窗口外只有长满青苔的墙壁,天空是夹在上方的一条线……他趴在那里,看见夕光照下来,温柔地掉进眼眶。
人生既然痛苦,他对很多东西看得也不重,除了吊在心脏上的负担,别的其实没有太多区别。在他搬进大宅后,见过机器人园丁拔掉花园里被嫌弃了的繁花,然后喷洒快干型的白漆,让一切恢复干净,就像他的生活,贫瘠如此,没有快乐。
对于不曾体会过幸福的人来说,忍耐就是最好的抗争方式,所以他沉默着承受,直到避无可避,伤口崩裂。
但还是不行。
玖的记忆不断跳跃,回到得知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完全是意外,那个好心的护士并不知道他是被家族瞒着的,将消息告诉了他。玖在训练室枯坐了许久,然后接到需要他出征的命令,于是他没有多说什么,像追求死亡那样战斗,失败,最终被放逐。
现在终于什么都没有了,母亲的身影在视网膜淡去,好看且脆弱的亲情也消失了,连那些丑陋、恶臭的面孔,通通消弭在苍茫的太空里。
恍惚间,玖觉得自己或许发出了惨叫,或许在哭,但稍微清醒的片刻,他的身上分明是干燥的,被兰鹊紧紧挨着。原来天地之间,还有这么一个小家伙愿意陪他,玖大口大口呼吸,感觉腰以下很痛,就像当初失去双腿,疼得他视线模糊。
高热席卷着他。
据说重病时人会不由自主回顾自己的一生,玖想到了很多,蜷成一团,无意识地抓住兰鹊的羽毛。他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又觉得恐惧,如果这次他熬不过去,兰鹊会多难过?或者对方将他忘了,他就真的彻底消失在世上……
玖曾认识一个青年,比他小十几岁,与他在宴会上有一面之缘。青年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很受宠,但身体太差,一直被藏得很深,这次闹脾气非要出来一趟,才得到允许。玖听着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嫉妒他身份高、出身好,嘲笑他没命享用。玖本来没觉得如何,不知怎么就生气了,忍不住出声指责。
闹了一通,他觉得烦躁,又不乐意和嫡脉的家伙虚与委蛇,干脆避过人群躲到花园的角落抽烟。科技越发达,人们追求的反而越复古,就连这古老的刺激剂都被复原了,很受欢迎。他深吸了几口,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转过头,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你好。”对方害羞地打了声招呼。
玖不太习惯与这种人打交道,淡淡地点头,不客套也不算冷漠。青年却很高兴,也许因为年纪相差无几,坐在他旁边:“你也觉得很无聊吗?我,我在新闻里看过你,特别厉害,和别人不一样!”也许因为不经常交流,对方说话的腔调有点奇怪,感情却很真挚。
可惜玖不太在意,况且如果他们看起来关系好,说不准家族里会闹什么幺蛾子,为免牵连无辜,他决定保持距离:“嗯,谢谢。”
青年似乎有些泄气,眼神陡然可怜起来:“能,能和你交换,交换一下通讯号吗?我保证,只是想和你认识……”
“我很少看私人通讯。”玖果断拒绝,心想就算交换了,也很轻易就被利用,“抱歉,我先走了。”
看着他离开,青年也站起身想追,踟蹰了一阵,还是没有紧跟上来。
后来玖忙于作战,为家族博取利益,再没见过对方。某一年,他听说青年的病拖不下去了,送入急救,没到半个月就去世了。得知对方死讯的几天后,玖收到一份密封级别很高的包裹,打着青年家族的徽记,因此没人敢私拆,顺利送到了他手里。里面是很多零碎的小东西,比如很有名的宝石袖扣、飞船模型和上流社会正吹捧的古代书信。
玖不在乎那些昂贵的玩意,反倒很小心打开了信,青年的字迹和人一样,清秀修长,表达了对他的钦羡,希望他注意身体,不要在战场上受伤。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出格的话,仅仅是这么平实的话语。
“朋友吗……”玖喃喃道,将信折好,塞进胸前的口袋。
他只留下了信,把别的东西全捐给慈善组织,免得被家族的人找借口拿走,浪费了青年的心意。虽然他不清楚对方为什么会对他抱有如此大的好意,但斯人已逝,思考再多也是无谓。
“……”
兰鹊啄了啄他的脸颊,将他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回,脑子也清醒了不少。原来在他几近昏迷的时候,对方趁机飞走,带回了许多植物茎叶,全弄在他身上。渐渐地,他的体温稍有下降,不适感也减少了,整个人仿佛刚被从水里捞出来,发丝黏在皮肤上。
玖咳嗽了几声,觉得肚腹空空,看来身体熬过了这个坎,暂时不会变得更差。兰鹊及时送来食物,与昨天湿润甜美的不同,这
', ' ')('次的果实更多油脂,能迅速补充体力,咀嚼起来也很香。
“谢谢。”玖努力伸手,抚摸了几下对方的脑袋,“我没事的。”
兰鹊低沉地咕哝几声,把脑袋凑近他颈侧,磨蹭了一会,如同人撒娇的模样。
伴随重病而来的是虚弱,玖很快感到疲倦,双眼几乎睁不开了,又躺在那块平整的地方。兰鹊却不能陪他午睡,这段时间正好有不少种群躁动,为了争夺资源大打出手,它必须时刻警戒,驱逐试图进入洞穴的生物。尤其他们占据的地方非常坚硬平整,在那些无处可归又不得不躲避雨水的动物来说,是天然的庇护所。
直到入夜,玖恢复了大部分精力,看着洞口的斑驳痕迹,决定把东西往深处搬一段距离,保证他们的安全。这确实很艰难,尤其身旁跟着一只担忧他健康的鸟,但玖性情坚韧,在地面爬动、拖着残破的身躯干活,没有发出一点呻吟,花费大半晚,好不容易和兰鹊完成了预定的计划。
伤口重新撕裂,他咬咬牙,把糜烂的药草敷上去,反正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看些,兰鹊就不至于闷闷不乐。做完这些,他打量四周,石壁上生长着不少顽强的野草,从缝隙钻出来,还有几株吐着花苞,看着有种温柔的美。
兰鹊挥动翅膀,将附近的地面打扫干净,才伏到他腰旁,小声求着夸奖。
玖果然拥住它,毫不吝啬赞美的话语,根本不像往日那个沉默寡言的战士。可能在非人面前,他更能轻易地表达感情,更何况,这里只有他们,无论是痛苦还是濒死的欢乐,他没有谁可以分享。
兰鹊以为他不那么难受了,安心下来,这几天奔波令它也提不起精神。当火堆燃起,它慢慢低下了头,整只鸟犹如孩子喜欢的玩偶,乖巧窝进玖的怀抱。
玖放缓了抚摸的力度,等对方不再动作,他才小心地捂住嘴,掩饰咳嗽的声音,随后将掌心的血抹到附近的石头上。这点腥味倒是不会引起怀疑,毕竟他已经浑身是伤,被炸断的腿的截面至今仍在感染中弥漫令人作呕的血臭,哪怕涂上植物的汁液,仅仅让外观好一些罢了,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实质的帮助。
“如果我能活下去……”玖闭上了眼睛。
但被放逐前听到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不只是他,这座星球其实也正走向消亡,如今的蓬勃不过是回光返照。玖记得向异星急速掉落时,窗外的景色倏忽而过,就像他往日所见的一切,缥缈又虚幻——那些人断绝了他的退路,却无比虚伪地给出一个选择,就藏在他乘坐的逃生舱里,期待他做出“正确的决定”。
毕竟他病入膏肓,离死去不远了。
玖曾见过很多尸体,同伴、敌人和无辜的平民,死后大家都一样面容狰狞。他记得一场发生在几乎完全被海洋覆盖了的星球上的战役,本质是掠夺,那是他第一次被家族安插入队伍里,浑浑噩噩地参与屠杀。
他看见那些有着和人类截然不同外貌的生物散乱在海滩、浅海或者更深邃的地方,恶心的臭味侵蚀着嗅觉,而带领他的长官为占领的资源区沾沾自喜:“做得很好,新人。回去我要向上头报告,你非常优秀!”
回到舰船上,玖拒绝了寒暄和酒会,一整夜都在呕吐,到最后,喉咙受伤了,吐出的完全是血。他知道掀起战争的双方都只是为了利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埋没良心,将自己变成了他们手下切割活生生的肉的工具,这也的确是无法辩解的罪恶。
然而,他渐渐习惯了,后来他可以在杀人之后毫无顾忌地吃肉、抽烟,假装平静与队友交谈,发出粗鲁的笑声。他的安宁,仅限于坐在病床边,听母亲颠倒的话语,然后把一束花仔细调整角度,摆在对方床头。
即使他永远忘不掉那些尸体,无论是完整的,还是支离破碎的,他们就这么堆叠着,用冰冷的恐惧搅碎他的理智……而如今,他快要成为其中的一员,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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