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以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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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珠和闻玉才四岁半,就知道她们的父母和别人的不一样了。

老师只知道看起来像男人是爸爸,看起来像女人的是妈妈。但只有她们才清楚,那个六点多就要进房间把她们吵醒的是爸爸,而另一个直到七点多,会让她们在床上睡到自然醒的是妈妈。那个只要她们一哭闹就会蹲下身把她们抱起来的是爸爸,而另一个抱胸坐在地上指责她们蛮不讲理、肯花大把时间给她们辩是非的是妈妈。

才四岁半,她们就知道不能也不该仅仅通过一个人的外表去认识他。

当然,她们从进这个家门的那一刻就知道,眼前的这两个人不是她们的亲生父母。许枷和许寂向来不对这种事实做刻意隐瞒,他们一年前去孤儿院的时候,就同院方承诺,只给两个孩子一个看起来足够完整的家。

家,不同的人会组成不同的家,简女士和褚先生组成了新家,他们四个也一样。

许枷和许寂在二十四五岁那年就买了自己的房子,特大城市,市中心两室两厅的平房。生活上的一切都步入了正轨,许寂在两条街外的地方开了自己的美甲店,约定好周一至周三她去,周四到周六他去。许枷那边则反过来。

是怕他太拼了,身体吃不消,所以强硬地把他从那个世界拽出来,要让他休息,做点什么都不用想的工作,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心无旁骛地赚个无关痛痒的几百块钱。

但你知道,不同的人去做同一件事,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许枷的助理无比期待周四周五来上班的老板。明明还是那个人,但是说话做事都很温柔,会为自己前两天脸色冷硬给下属带来了诸多压力而感到抱歉,会在周五悄咪咪地让他们早半小时下班,然后叮嘱大家,要在下周上班前把这周布置的工作做完。

这是公司上下共有的秘密,许枷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另一边,完全不会画画的许枷带着他那被许寂逼出来的十幅美甲开始了自己的美甲师之旅。不要对他的作品有太多期待,真是为了交差,为了让店里在最忙的这几天看起来不是没有任何产出而乱画的。都没怎么动心思,某天晚上许枷发现妻子给他制定的死期快到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拿着五颜六色都没调匀的画笔在甲片上随意涂出来的,只有最弱智的星星月亮和理解难度堪比毕加索线条圆圈。

许寂拿着那十幅甲去给他挂了牌子,在价目表上特意标注了“周四至周六供应”。

正常的情况应该是无人问津。他想要是这种东西都有人愿意买,那真的太侮辱许寂这种练习了好几年,拥有日益精湛画技的手艺人了。

但这是。笑三个月后他就卖爆了,甚至有旅游路过的女孩子特意来探店,指着小x书上别人的帖子,要他画差不多的出来。

“您确定么?”反正他是不怎么能确定的,收拾台面的时候多次重申,“我画不出一模一样的来,若您不满意,我这边全额退款。”

“有类似的感觉就行了,不一样才好。”绝大多数远道而来的顾客都这样说。自然也有发挥不好最后央求退款的,但比起他给自己的预期来说,好太多了,至少没把她的小店弄垮。

老许。直到这一刻他们才能认识到这个男人对所谓血脉的执着。

他让宋烟去做了四五次试管婴儿,取到她的身体彻底坏了,医生才告诉他宋烟这些年统共做了十五次人流,就算现在培育出来,孩子的健康没问题,后期胚胎也没办法正常着床,之前负责的医生应该有和她说过,子宫内壁被刮得所剩无几。

十五次……很多事情,不言而喻。

她被老许赶出了家门,无处可去,疯了,在街上睡了大半个月才被许枷知道。

尽管已经不认她当母亲了,但他还是把她安顿了下来。他把宋烟送去了福利还算不错的精神病院,至少不会再在身体上伤害她,而后直接告诉她,他每年只来看她一次,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打电话,每年接通的第一次,他就会来。

事情不可能再有回转的余地,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会带着期待看向她了,他作为儿子的那颗心已经死了,碎裂成渣滓。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意义,她也不敢再说任何的责难的言语。

也许每年只有见到儿子的那半天才是清醒的,其他时候恨不得长睡不醒。这就是她的生活,她曾经沾沾自喜,以为走了捷径的那些路,全都是没有退路的绝路。

“会带着妻子过来看我么?你上次说已经死了的孩子。”

那时候许枷告诉她,其实乱伦开始时只是不得已之举,因为许寂死了,只有这样才能正常生活。可她当时听了,只置身事外地回答,许寂死了和她有什么关系,难道她的儿子会变成别人的么,他得记住,他们之间的关系永生永世不被分割。

“不会。”他又带了许多新衣服和生活用品来,把它们分门别类安置在不过十几平的小房间里,打算等她收拾下再带她出去吃顿饭,“姐姐不想看见你。”

对她来说,其实这样不梦不醒的生活已是仁慈。没叫她像隔壁病房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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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天天遭护工打骂的老人家一样,也没断供她的生活费用,要她像走廊尽头的那个,每两天才能吃上一顿饭。

这样好的孩子,再也不是她的了。

所以他每次来,宋烟都会哭,走路的时候也哭,吃饭的时候也哭,送别的时候更要哭。我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但许枷已经不会心软了。他会挣脱宋烟的手,耐着性子告诉她,“感谢您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不再喊妈。

老许也许得到了自己该有的结局。

和宋烟分开后,他因为公司破产,走火入魔了。他想着等自己有儿子了就能东山再起,新的孩子会成为他的雇佣,会为他所向披靡。所以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代孕。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没什么钱了,做不起试管婴儿,所以找了几个乡下的女人生孩子,配了好几次,事前承诺对方,只要生下来,就给对方一万。

也许是他的好运气没了,怀了几次都是女孩儿,最后没等孩子生下来,就跑了单,被中介捅了出去。虽然违法不判刑,但不交上合同定的几万块钱,对方不撤诉,要背几个孩子直到成人的抚养费。

落魄、穷困、孤寂蚕食了他,像水汽一样消失在了空气里。

许寂睡醒了就去游戏房找丈夫和孩子,果不其然,一推开门就看见他们在打游戏。

两个小家伙天天嚷着要打对抗,但是妹妹对游戏不上道,每次都要爸爸加入她们的斗争才答应。许枷没办法,被迫加入两孩子的斗争中,操控着角色在小女儿面前蹲下,宠溺道,“快跳上来,姐姐已经出发了。”

姐姐操控的跳跳龙已经跑得看不见了,妹妹这边还在熟悉键位。她每次都会忘,非要许枷重新教一遍,才能跳上爸爸的背。

“出发!”闻玉抱着手柄,摇着脑袋奶声奶气喊,觉得自己有爸爸帮忙肯定能赢。

许寂预料到一会儿孩子要闹了,走进来挨着三个人坐下,叫许枷别帮太多。谁知道双胞胎偷偷听到了,扭回头叮嘱妈妈,“妈妈不要干扰公平,爸爸知道怎么玩。”

得。她看了许枷一眼,推脱道,“哭了你自己管。”

对抗嘛,一定有输赢。姐姐赢了要说妹妹有爸爸帮忙也打不过她,沾沾自喜;妹妹赢了要说爸爸偏心,下次爸爸得跟姐姐一边。然后两张小嘴说着说着就气得开始哭了,抢着往爸爸怀里爬,好像谁钻得快,爸爸就会帮谁。

许寂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只坐在边上看他怎么应付。

他总有办法。无奈地叹了口气后,一手一个把小肉团子抱起来,公正道,“还要继续闹的话,爸爸下次就不陪你们玩了。”这话绝对是杀手锏,因为妈妈是不让她们玩游戏的。

所以两小只哀怨地互相对视一眼,在爸爸肩膀上埋一会儿脑袋,就立刻变回原先的亲亲好姐妹了,两只小手黏糊糊地粘在一块儿,睡觉还要脸贴脸。

是有那么一个很确定时刻,两个人决定以后成为夫妻继续生活的。

许枷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向她求了婚,周围没有看热闹的看客,只有无数的群山与树木。

你知道实际上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结不结婚已经无关紧要了。但他没有忘记两个人曾经说好要一起做的梦,姐姐想成为他的妻子,他们要养两三个小孩。

所以打开装着求婚戒指的红色丝绒礼盒给她递过去的时候,说的是,“想拒绝也没关系,不会有人笑话你。”

他们根本不需要婚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陪伴对方直到生命终结的直系亲属,是就算遭遇意外进了医院,也能在对方上手术通知单上签字的那个人。

许寂盯着那个盒子看了好久,感谢他没说更多的强烈的话语渲染情绪,感谢他没有低俗到单膝跪地要她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决定,感谢他在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怀有足够的耐心。

他们根本不需要婚姻。因为世俗加给的要求落不到他们身上,不结婚,他们就已经是对方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就算以后选择分开,这项权益也被法律保护。

正因为婚姻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所以才要去细细考量,这样的美梦是否真是心之所往。

许寂最后去问了简女士的意见,成年后,她再次同自己的母亲睡在一张床上,望着天花板上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星光,问,“妈,如果你女儿真的要和自己的亲弟弟结婚,您会感到难过么?”

简女士的鬓间已经生了白发,遇到这个问题不再有年轻时那样浓烈的情绪了,这会儿听见孩子的困惑,只安静地看向自己待嫁的女儿,平静地回答,“不会。”

是真的不会了,她的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知道自己背负了什么,又能选择自己想要的。

“就我们六个人可以么?你和褚叔叔,还有闻珠和闻玉。也许会租一个稍微大点的场地,或者包下整间酒店……就我们几个人。办一场悄无声息的婚礼。”她其实早就有想法了,只是不希望父母再为自己的任性痛苦。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简女士含着泪眼问她。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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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泪水一定是奔着感动而来。其实许枷五六年前就告诉他们他会求婚了。他会求婚。可决定权握在了许寂手上。

母亲等她坦白的这一刻等了太久,还以为这辈子看不到了。

“穿上最好看的红衣服,送我出门吧。”

有些仪式最后都是办给想看的人的。没什么目的也没关系,没有太强烈的愿望也没关系,觉得无关紧要也没关系。

她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怀,并由衷地感谢所有愿意陪她做梦的人。

请柬

送呈《许枷》读者合启

谨定于公历二零二三年十一月二十日农历癸卯年癸亥月壬午日星期一

为许枷许寂举行结婚仪式,恭请光临!

恕邀席设:xx市xxx酒店xx厅中午十一时二十八分许枷许寂敬约

这一定是婚礼司仪见过的最空旷的礼厅,办了二十多桌,最后只来了四个人。

不过没关系,一定有人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他们,期盼着要来参加这场不能亲往的典礼。

end

bg:《面会菜》

引言

一朵花一棵树

一座房子一条路

一座山一条河

一只小船一个我

一颗心一把火

一个木瓜一个你

划着船过了河

你在水边看着我

——

一年前你走过

我家屋前的那条路

我悄悄地看着你

你也偷偷地望着我

一。

八月的时候,许枷接到了老家打来的一通电话,是舅舅打来的,说爷爷的身体撑不了几个月,走之前想看看女儿外孙外孙媳妇。又说,无论以前家里面大家伙的关系是什么样,现在也都不会再在乎了。

难得听见老人家低头。尽管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但许枷也清楚,说出这种话,证明事情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

其实他们爷孙俩没什么感情,许枷上一次见到这位老人还是在他五六岁没给许爸接走那会儿,甚至不是正儿八经地走进了外祖的家,而是被舅舅领着,在马路的另一头用手指,告诉他,马路对面那个背着手,正在摊子上询问菜价的就是。

距离现在都过去了快三十年,他坐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外公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好,我知道了。等我这两天和姐姐商量下,要是工作上能排开的话,我们就周末回。您让外公放心,别多想,先好好休息。万一医生说情况不是很好的话,我们再请个长假,一两个月,更长也没关系,他老人家舒心最重要。”他看了眼摆在桌上的日历,伸出手指捏着往后翻了几页,看着助理帮他做好的标记,面不改色地补充道,“倒是您得给我妈准备个住的地方,多大都行,钱我出。”

舅舅是知道这外甥和妹妹闹得很僵的,这几年退休后,也会抽空过来去医院里看看她,所以心里琢磨着,都到这个时候,怎么还不能松松气,给妹妹一个机会呢。便忍不住问,旁敲侧击,“她还是不肯原谅你妈么?”

许枷勾了勾唇,不满意舅舅这种把他的什么决定都扣在许寂头上的说话方式,张口就答,“是我不原谅她,不关她的事情。”说完又觉得自己得给许寂说点好话,“虽然这些年创业比较忙,很少带她回家看你,每次都很难凑上时间见一面,但是舅舅,你很早就见过她了。”

舅舅觉得奇怪,“哪里见过,也就隔几年给长辈扫墓的时候你才回来,每次你都说她得跟着丈母娘那边去……”

他知道这话很难理解,但他还是这样说了,“高考之后,她在你家住过一周,因为一开始和你不熟,所以还担心你会凶她。但是她最后回来和我说,舅舅对她很好,她很喜欢这个亲戚。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今天回家,她还会给我说,外公外婆也是非常非常好的亲人。”

高考?舅舅也上了年纪,都六十多快七十了,一下子还没记起来十几年前的事情,握着电话扭头去问舅母,“香啊,小枷高考之后有带什么女孩子回来过么?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

舅母一听,两手一拍,来劲儿了,语气里有种获胜的骄傲,同时还暗含几分指责之意,“就是那个女孩子啊,我跟你说过的,明明是小枷的模样,但一句方言都听不懂,每次上桌吃饭都得红着脸要你结结巴巴把咱们唠嗑的那些翻译成普通话才能沟通。我当时就跟你说那孩子怪着呢,你非说没这回事。”

舅舅觉得这事儿玄乎呢,才不肯信,摆摆手说,“你一个老婆子懂什么,别整天搞这些神啊鬼的东西。”

许枷坐在电话这头听,没打断,只轻轻地笑,“看来这次去,她也会红着脸要我当翻译了。”

二。

真要说起来,许寂的工作比许枷还忙,如果运气好,有价值千元的订单,就得连续在工作台前坐八九十个小时,午饭晚饭都得随便对付,所以许寂上班的时候,通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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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晚到家的那个。

今天也不是例外。许枷把孩子弄好后看见两小时前给她发的消息到现在还没回,干脆和闻珠闻玉说了一声,拿上车钥匙和出门接她。

可能听起来有些豪气,许枷在许寂的店门口买了几个固定停车位,方便他接送,那几个地方的位置也好,刚好是坐在落地窗前给顾客画累了,想要抬起头缓解下脖子上的酸痛,一抬头就能注意到的地方。他停好车,开车窗,熄火,把手搭在窗框上,静静地看着她。

年龄自然在他们身上做了痕迹。

许枷因为总要上酒桌,会开始有一根没一根的抽烟,虽然多是陪各种领导一起抽,但私底下突然来感觉了,就会毫无道理地点一根,像耍帅一样,点一根夹在手心里,只抽那么两三口,再让它自己燃烧完。总之是这种古怪的癖好,他干脆在每件大衣的口袋里都放了一包烟。

今天也是想点一根的心情。

“咔嚓——”打火机亮了,他把烟头凑过去,点燃,又随便地吸了一口,感受完热烟烧得嗓子难受、肺里也觉得烫的窒息后,便把它拿出去,夹在食指中指之间,任其松松垮垮地掉着。

这会儿许寂正有些累,眨了眨眼睛去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十点半了,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但顾客说明天要带着它参加很重要的聚会,没办法隔天再来,所以她放了其他同事回家,自己则把收尾工作做完。

客人是熟客,几乎每个月都来,陪着她一路从五十块钱的初创时期到了一单七八百上千的时候。当然,今天对方也坐了七八个小时,玩手机玩累的间隙,往窗外瞥了一眼,注意到了坐在车里的许枷,转回头提醒她,“你老公在外面呢,他过来接你了。”

许寂晚上就随口吃了半块面包,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耳朵里面有些嗡响,一时没听清对方说什么,先是“啊?”了下疑问,以为对方对美甲的造型不满意还要再做修改,接着抬起头,顺着对方努嘴的方向往外看去,看见他,突然想起来今天忙得都没空摸手机,不在乎道,“不管他,让他等着。”

对方认识许枷,或者说打过照面,也可能在他手下做过美甲,总之是可以把他拿来聊的关系,闲着无聊,就抓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顺,“他抽烟么?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许寂在做最后一道工序,用镊子夹住对方提前挑好的碎钻便往她指甲上贴。这么仔细小心着,要屏息,直到它的位置最正,不需要再做调整的时候,才有心思回答对方的问题,“抽的。工作之后忽然就有了这个需求,听说他们喝酒局的时候几小时就得抽一包……可能是一次性量抽得太大了吧,再不喜欢也得上瘾。但他很少在我和孩子面前,多少会躲着。现在你看他抽两根,等会儿我上车他就会掐了。”

“你们结婚几年了啊。他可真在乎你。”话题来了,想躲都躲不掉。

“我们结婚晚,也就是前几年的事情,倒是恋爱时间挺长,算下来怎么也有十几年。”许寂在外面不会把她和许枷的事情说得太详细,都是模棱两可地随便答两句。

“这么久,一直跟一个男人你不会觉得腻么?我朋友她们都说应该要先多找几个类型不同的试试看,等玩累了再结婚。”特大城市的女人男人们都要更开放些,不轻易被男女关系绑定。

许寂轻笑着摇头,为她粘上下一颗碎钻,“不会。”

再说多就是炫耀了,她知道单身的女孩子是最不喜欢听别人讲婚姻的事情,所以自觉地闭上了嘴。

“那你也不叫他进来坐,我们是不是还得大半个小时呢,他坐车里不能关窗不能开空调的,多闷呀。”

“没事儿,不管他。我们约定过,工作场所不能互相打扰。就像我不会去他的总经理办公室,他也不会进店里一样。关系再好的夫妻,也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话语温柔。

客户觉得这回答可真好,便也跟着她脸上的幸福浅笑了两声。

三。

等许寂做完全部的工作就是十一点四十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其他店面也就是紧挨着马路的橱窗还亮着,许枷见她拿了包,便开了两边的窗户,叫夜风吹散些车里萦绕不散的烟味。

“再请两个人吧,少赚点也没关系,别把自己累坏了。”许枷坐在驾驶位上,弯腰从后座给她拿了份早就打包好已经凉透的夜宵,“先吃点,我猜你肯定没怎么吃晚饭。”

许寂打开车门钻了进来,先是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座位上,又把后脑上已经松了鲨鱼夹重新夹了下,最后接过男人给她买的麻辣烫,垂着头,专心致志地吃起来。

边吃边说,“我就是做点手指上的活儿,没你看的那么累,再说,请人也没用,有些客人就是要我做才来的。怎么样我都跑不掉。反正一份劳动换一份钱,多做多得,少做少得。”

许枷没接嘴,只把手臂撑在方向盘上,佯装轻松地问她,“后面的工作能换开么?我想让你陪我回一趟老家,外公想见你,也想见见我妈。”

外公?许寂扭过头,合上嘴,缓慢地咀嚼着口腔里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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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与他对视上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他身体不好了么?”语气变得更缓和,想想又安慰,“外公是很好的人,老天爷肯定不会叫他走得太痛苦。”

“外公怎么好了?在你眼里,是不是不熟的长辈都是好的,多少得给我个理由吧。”男人觉得她为了安慰自己说的太多假话,所以问她,“你就见过他一面而已。我可记得清楚,你当时和我说,他别扭着不肯搭理你,从头到尾都是外婆在说话。”

她有她的道理。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我和你不一样,那么多亲戚,我就只有我妈。但是你除了没有妈妈,其他的什么都有。那是我第一次见父母的长辈,心里又紧张有敏感的,抓到一点语气重,都要胡思乱想好半天。可是你要我现在想,我觉得他多少都是关心你的,虽然嘴上没说。”

“那天我和他们叽叽喳喳聊的好多,什么成绩啊,学校啊,女朋友啊的,他侧着个脑袋竖着耳朵听呢。听到哪里满意了,就会不屑地哼一声,像个装面子的臭老头;听到不满意的地方,就会干脆翻个身转过来,伸手取个桌上的冬枣,同时三言两语地用你们家乡话和外婆说些什么,外婆再一句一句讲给我听。除了你妈,其实你的其他家人我都蛮喜欢的。”她又挑了一勺满满的往嘴里,看起来饿极了。

“什么女朋友?”许枷不记得那时候他们已经确定了关系,应该是准备考完试再说,但一考完试,许寂就被宋烟绑走了。

“我啊,那时候我不是答应当你女朋友了么。”许寂也不太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答应他了,总是就是那段时间,也可能是嘴上没明说,但心里早把他当男友的情况,接着回答,“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那些亲戚,怕以后没机会见了,所以大着胆子把我的照片给他们看了。这件事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有些怪丢人的。但是他们看了我的照片后,夸我长得好看,还说我们有夫妻相。”她的话语里有些得意,说完有笑眯眯地朝她炫耀,试图让他轻松点。

“一个‘夫妻相’就能收买你,你的标准也太随便了。”他扯了扯唇角,无情评价。

这种话题都不肯接,看来是心情真不好了,难怪外面地上一堆烟灰。

许寂再吃了两口后就把外卖装起来,继续喋喋不休,“我妈跟我讲,我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才四岁半,一点儿事都不懂。她们那时候都是停棺在家的。大人们忙着招呼从各个地方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我们小的呢,因为没人管,玩得比平时还要野。当时有一个别家的姐姐负责管我,她就带着我下河捉螃蟹。我还记得我蹲在木桥上看她一个石头一个石头的翻,有一回还给螃蟹夹到手了。”

“你看,除了这些,我记不起来和他们有关的其他事情,就算想知道更多的,也没机会找当事人问了,问问他们我这个外孙女还怎么样。所以你想回去就早点回去,我的工作一直都很随便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有店员帮我看店呢,顶多就是和一些核心顾客说一声。”

许枷听见她说话的时候才能松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不好了,但很显然人在牵扯到生离死别的时候都会变得脆弱,“我妈也得一起去,我在想,是我们一起出发,还是我叫司机单独送她过去。”

原来症结落在了这件事上。她突然反应过来。他每次都是在快要见宋女士和见完宋女士的时候会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和她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就行了。许枷,你已经长大了,认为可以原谅她就和好,认为这样还不够的话,就继续这样,认为她也是你见一面少一面的人,到时候在她的葬礼上可能会后悔,那就多见几面。”许寂很少干涉他与宋女士的事情,不会主动问,他也不会主动说,“我不会笑话你的。就是你要我开口叫她,也无所谓,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都要奔四了,他还是跟少年人一样倔强着,只要提到那个人,表情就会变得很僵硬,默不作声。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驾驶室里,反复回想那个人的罪状,再在心底重新判刑,“上次见她的时候,医生护士都说她的状态很差,总是说想见爸妈什么的,我当时忙,就没管。姐,我不想她就这么轻易的死了。就是换个‘监狱’,我也要她继续陪我坐这段牢。”

每次听到这种话,许寂都会心疼他。很多时候,漫长的时间只会让伤口在心底慢慢腐烂,直到这片土地上再也生不出一颗幼芽。

“还是难过的话,我陪你一起抽一根,还没尝过那是什么感觉。”

“哼~”被她逗笑了。许枷想也不想就把刚在丢在挡位前面的半盒烟收起来,插回口袋里,霸道道,“不准。”再在她那声“小气”响起来的同一刻,侧过身,大力地吻她。

如果唇齿间留下了淡淡的烟草香,也算是抽过同一根香烟了吧。

四。

宋女士年纪不大,生许枷的时候还没有成年,所以现在也才五十出头。可许寂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比简女士还要苍老十岁。准确地说,她记不起来自己上一回见她是什么时候了。在许枷身体里的那些都不能作数。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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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这间独立的小房间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只在警察局用原来的身份见过她那么一次。

宋烟被许书理领进家门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宋阿姨。”许寂在来的路上买了束鲜花,想着是第一次见她,总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我是许寂,许寂的妻子。他去给你办出院手续了,我们要带您回一趟老家。”她说完,走到窗边开了窗,叫清风吹一吹这满屋的腐朽味。

听外面的护士说,宋烟已经有一年多没出过这个房门了,有时候来人也怎么说话,也就是儿子来的时候才缓解点。不知道什么病。刚住进起来半疯半癫的时候还知道闹,大喊大叫,动手打人、骂人,还算不正常地活着。现在呢,只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果然,宋烟听见儿子的名字,有动静了,挣扎着翻过身瞧她,用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珠,很轻微地打量她,似乎没有更多的力气了。

她苦笑。难怪许枷会觉得宋烟活不长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谁。

“我想见你很久了。”宋烟知道她是谁,好像在这一刻突然醒了,“你能叫小枷晚点过来么?我有一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哈。就是这个时候了。

许寂看着躺在床上瘦弱的女人,忽然掉了眼泪,咬着牙痛苦道,“想说遗言是么?是不是因为你想跟他说的时候,他想都不想就直接走了,一个字不肯听,所以要和我说。”

中年女人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对这个孩子的理解无非是,儿子的对手,所以有在脑子里想出一个非常讨人厌的年轻女孩的样貌,就跟她在街上站那会儿总跟她抢生意的婆娘一模一样。可是现在再看,许寂是一个长相温柔活泼,眉眼有几分跟自家儿子相像,很靓丽的女孩子,小枷会喜欢她也是自然。

“真聪明的孩子。”她挤了个不怎么好看的表情,努力地支撑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像个真的值得人尊敬的长辈那样,有模有样地跟她叮嘱那些已经做不到的事情,“你来之前,小枷已经跟我打过电话了,他说你们会接我回家。”

“我好开心。”又是傻笑。

许寂有些听不下去,眼下越是意识到宋烟性情大变,就越能坚信她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真是的。莫名其妙就酸了鼻子。

“我想跟着我爸一起走。”宋烟看着窗外灰白的天空,突然抛出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但说完就能真正的笑了,“虽然我爸不肯见我,但我们家里几个孩子里,他最宠我。”

“小枷就是他养大的。”

“可能面子上抹不开吧,就偷偷来看,或者把钱都给我哥,叫他转给我。后来见我执迷不悟,就叫我哥把小枷领走了。”她说话的时候把头转了回来,垂着头往下看,不知道在看什么,但是说着说着就有东西砸到了床单上。

“我这个做女儿的,这辈子净给他添麻烦了,所以想着他走的时候陪着他一起。”

“。”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动弹不得。

“那许枷呢?他又要被你抛弃了是么。”许寂到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这会儿心里是又难受又生气的,恨不得替她来当这个母亲,忍不住质问道,“许枷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能摊上你这个母亲。”

宋烟听到这话,觉得难了,眼泪忽然掉得更快,无奈地回答,“我哪里能当他的母亲。”

“我努力过了。但他一点儿也不肯原谅我,不肯放过我,也狠不下心惩罚我,只给我建了这座监狱,叫我住进来。小寂,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每次来看我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他更恨我了。”

“他有多恨我,就有多舍不得我。”中年女人也没这个自信在儿子身上用恨的反义词了。丢人,真丢人。

她天天跟许枷待一块儿,怎么会不知道许枷觉得有这个母亲很叫人跌面子。孩子们总是会无意识问的,“爸爸,我们每周都去外婆那里吃饭,为什么一次都不去奶奶那里呢?”说了实话,会叫孩子觉得冷漠;不说实话,孩子就要一直问,奶奶的病还没有好么,我们难道不可以去探望她。

要他怎么做呢?

“才十三年就受不了了么?这样孤苦无依的生活他可过了快二十年,他可从没想过死了算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无条件站在许枷这边,哪怕下地狱,她也会跟着一起,所以这会儿怎么可能会对宋烟产生怜悯,“你真是个懦夫。”

若是记忆中的那个宋烟,一定会怒目切齿的还回来。可她变了,就是听到这种明晃晃的指责,不再在意,随便抹了把脸,继续说,“我生他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候计划生育查得很严,看到街上大着肚子的,都要请去问话,不合规矩的直接转去医院做掉。我也不知道是觉得太无聊了还是太寂寞,就把他留了下来。”

“他不是我唯一的孩子。”中年女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说这段往事,但就当卖卖可怜,也希望眼前的姑娘能在自己走后看在许枷活得不容易的情况下,多陪陪他,“大概是怀他怀到四五个月的时候,肚子大了,藏不住,便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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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老鸨的建议,躲去乡下到深山里生。去的时候容易,回来的时候难,借住的那家有个讨不到媳妇的儿子,所以老夫妻跟我说,给他生个孩子才准走。”

“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他刚出生那会儿,我可喜欢他了,天天抱在怀里不肯松手,怎么看怎么喜欢。虽然不知道他的父亲究竟是谁,但我就是喜欢他。哪怕别人觉得我一个人养不活,三番四次找我,说想把他要去,我也没答应。”

话匣子打开了就很难收住,也许是宋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听她说话的,干脆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要她坐下来听,别那么站着,累。

“你应该从他那里听到过,我不是会念书的,也懒,不愿意做正经活。为了养他,回去干了老本行,天天陪不同的男人睡觉。你要说我到底爱没爱过他爸,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跟许书理一点感情也没有。他喜欢的女人一直都是你妈,但是出于传宗接代的需求得跟我共享儿子。真是一个自私鬼。”

“于是我就说,好啊,你想要我的儿子,就得娶我做老婆。”也许那时候的她不知道还能通过什么办法改变现状,就好比,她的人生已经烂透了,只能依靠男人、孩子把她救出泥潭。

许寂听到这里,真听她的话,在床边坐了下来,和她只隔了半个手臂的距离。简单看去,真像关系亲密的婆媳二人。

“你知道许枷最难过的地方在哪里么?”

宋烟摇头,重重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要是知道答案的话,就不会和他一直耗到今天,耗到我们再没有这个脸面走回头路。”

俗话说,死也要死个明白,她便做这个好人,告诉宋烟她想了十几年也想不通的答案,“他说,你总在有的没有的时候喜欢他一点儿,又在最关键的时候果断舍弃他。他说,你这个母亲只在有余力的时候才记得起来还有个儿子,一旦自身难保,就要丢下他了。”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宋烟记起自己决定自杀的原因,也是因为过不去这个坎了,才执着地要跟他叮嘱那些身后事。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努力地尝试离开他。真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所以宋烟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求助似的看着许寂,两行泪从眼角掉到唇边,苦涩咸凉,艰难道,“他又要更恨我了。”

五。

许枷一直在尝试躲着宋烟。比如,直到许寂帮宋烟把为数不多的随身物品都装好,要准备上车回老家的时候,他才来了。

一推门就看见两个人眼睛都红。能叫宋烟掉眼泪的就那么几件事,能叫许寂掉眼泪的更是少,所以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两个人刚才说了些什么。他带上门,长叹了一口气,上前从许寂手里接过行李,问,“回家之前还有什么想要的就直接说吧,今天说什么都满足你。”

要他松口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宋烟边哭边笑,认真地看着他,贪婪地打量他,难受得说不出话。她的这个儿子,比谁都优秀,比谁都听话,比谁都要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男人。

“我想给简纨打个电话。”这是第一件。

“我想见见两个孙女。”这是第二件。

“我想把白头发都染黑,再化上精致的妆容,穿很贵的衣服,拎着很贵的包回家。”这是第三件。

这几句话无非是在许枷心上捅刀子,宋烟就差没把“安排后事”几个子刻脑门上,所以男人的脸色在很短的瞬间变得铁青、僵硬、灰白,“……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六。

许枷一刻都没办法在宋烟这里待,坐了没半分钟就以“要接孩子们来”为理由落荒而逃。许寂完全能理解他的情绪,所以任由他逃脱,自己则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我妈很早就再婚了,如果你是要说什么抱歉之类的话,我想也没这个必要。她早就不在乎当年的事情了,褚叔叔对她也很好。”她虽然嘴上这样说,冷漠,拒绝,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简女士打过去。

“静儿,找我有什么事情?我正准备跟你褚叔叔出门旅游呢,我记得前两天和你说过,车子没过多久就要发车,我们得赶车,说不了太久,五六分钟够么。不够就等我上车了再说。”简纨手上还抓着两个要扔下楼的垃圾袋,正忙。

既然没多少时间,那就长话短说吧。许寂把手机拿开,同时摁下免提,开口答,“够了,我没什么事情。就是过来见了一趟许枷的母亲……她有几句话想和你说,我作为小辈不好随便传达。”

真是尴尬的关系。简女士听完后,彻底没了声音,像是不能接受全世界都要为一个精神病患者让道这种强盗逻辑,一句假意寒暄都不肯说,最后是眼看着时间不够了,才催促道,“不是有话么。宋烟,你怎么不说?”

中年女人坐在病床上没一点正常的姿势,浑身的骨头像是散架了,这么软趴趴地搭在关节上。

“简纨。我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给我家孩子当母亲。”

同样的话,从许枷、简纨、宋烟嘴里说出来的意味是不同的。许枷说,就代表自己不愿意认宋女士当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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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了;简纨说,就代表她愿意肩负起许枷母亲的职责;而宋烟说。

就是遗言。

这句话抛出来,两方都陷入无言,只有电流另一端传来的各种收拾东西的嘈杂声,和这边两个女人的呼吸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比宋烟聪明、有道德、有良心,所以宋烟能想到的事情,他们都能想到。简纨才不愿意当那个帮她离开的推手,想都别想,所以她最后只抛过来,“许枷本来就该喊我妈,你问的都是什么。”

可道理是这样的,没有品德的母亲想要摔孩子,是不会理会有没有人接手的。如果运气好,能碰上,就把孩子递过去,如果运气不好,碰不上,就松手,任由孩子自己掉到地上,在坚硬的地面上磕出一个巨大的鼓包,冷,痛苦,大哭,可怜地,只剩下这一个。

“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宋女士也不坚持,她与除了许枷之外的人更没感情。你说,她都不愿意为了许枷多活几天,怎么可能为了孩子以后的归宿向简女士低头呢。

牛脾气,跟她父亲一样,跟她儿子也差不了多少。

闻珠和闻玉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沾沾自喜,想着终于有一回她们也能在同学面前光明正大的翘课。谁知道一进老师办公室就撞见许枷那张僵硬的脸。

双胞胎你看我我看你,下意识用唇语质问对方是不是做了什么惹爸爸的生气的事情了,再偷摸地看他,窃窃私语,一步也不敢凑近。

许枷向来好脾气,工作的事情再烦也很少带回家,可只要心情不好了,谁也哄不好。在男人身体里就抽烟发闷不说话,在女人身体里就没缘由地又气又哭。

还是姐姐胆子大点,一只手抓着老师的办公桌,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叫我们出来干嘛呀?我们还有课呢。”任何时候,装好学生都是不会错的。

许枷听见女儿说话,才稍微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居然受宋烟这么大的影响,以为自己硬撑着,装得好,没人能看出来。

“奶奶生病了,我带你们去拜访。”他以这样的理由为孩子向班主任请假,“老师,具体要请多久的假可能现在还确定不了,但如果是长假的话,还得麻烦您把作业发我一份,我会在家督促她们完成。”

又是请假又是奶奶又是探病,俩孩子的心里跟过山车一样,也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难过。

“我们走吧。”许枷牵起孩子的手,冷冰冰的,又生又硬。走了几步,男人记起所谓的礼节,叮嘱道,“……见面记得喊奶奶。”

好像都是这样的,父辈和祖辈的恩怨传不到更小的那一辈。就像闻珠闻玉不知道许枷已经有十几年不喊宋女士为妈,每次见面直呼其名。就像许枷不清楚,为什么母亲甘心堕落站街卖淫,也不肯低头冲父亲认个错回家。

所以这种只存在于两辈之间的恩怨呐,就只折磨与之相关的两代人。不能更多。

双胞胎提心吊胆跟着许枷走的这一路,心里只想着:一会儿见到奶奶得多说点好话,表现得乖点,也许是因为奶奶生病太严重了才叫爸爸的情绪这样差。

可许枷给宋烟找的这座监狱看起来就不像正经医院,围墙里的第二道就是电网。闻珠胆子大些,替妹妹问,“爸爸,奶奶就住在这里么?”

“嗯。”他看着惨白色的建筑,笃定道,“她就住在这里……没事,别担心,妈妈也在。”许枷很勉强地扯了笑容,伸手拍了拍孩子们的上背,要她们安心。

妈妈也在。闻珠和闻玉松了一口气。

所以这是双胞胎与宋烟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小的没多少感觉,觉得这次见面好像就是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女人一同喝了半杯热水,可大的看着她们,没能说出几句话。

这么沉默,被死寂充盈的会面。

“奶奶。”她们其实会觉得这样的主动来得有些抹不开面子,叫人脸红心跳。所以喊完人还要看爸爸妈妈的脸色。

许枷听见“奶奶”二字,浑身都不适应,一个人站着靠在窗边,轻吐了两口气,任由温暖的水汽把窗户玻璃印出一团白雾。不该是这样冷漠的反应,许寂伸手拍了拍他,要他在孩子面前装像点。他却推开妻子的手,没理会。

“奶奶。”宋女士的头发都没怎么认真梳,松松垮垮的,一缕伴着一缕。“我竟然有这么老了。”她说话的时候忽然沮丧,总觉得穿漂亮衣服、买名包、坐豪车好像就在昨天,“我住进来的时候,小枷才上大学,现在十多年过去,孩子都这么大了,上前来,奶奶给你们一个小红包。”她说完,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口袋里摸出两个破旧的红包,塞得鼓鼓囊囊的,放进双胞胎的手里。

又说,“拿回去再拆,给爸爸妈妈看到要拿走了。”吓唬她们。

孩子是拒绝不了钱的诱惑的,她们暗笑,呲牙,看了眼许寂就大着胆子上前接,妹妹接过和姐姐的放在一起装进口袋,异口同声道,“奶奶要好好养病,等奶奶病好了,我们天天来。”

童言真是无忌。

与其说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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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想见见孩子,不如说,她想看看这四个人是怎样组成家庭的。孩子们会喜欢小枷这样的父亲么?许寂作为妻子都是如何照顾小枷的……不如说,她还想看看那个没冠上许姓,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的小枷是什么模样。

过去了好多年,她真的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所以这一刻,其他人都成为配角,安静地看着这场不欢迎观众的黑白戏剧。

“你还记得你三岁生日那天,我赶在镇上唯一一家蛋糕店下班之前,买了一块它们没有卖完的奶油蛋糕的事情么?”宋女士维持原样,颓靡着,卷曲着,一点一点描摹小孩子的模样,再把许枷重新套回去。

“肯定不记得了,你才三岁。”她才笑起来一点,就又落下。

许枷抿了抿唇,终于转过了身,看着女人的背影,回答,“记得。”

“那是人工奶油,很腻,很难吃我吃了一口就吐了。你说了我两句。具体说什么不记得了,应该是要我听话乖一点的。然后一个人拿着勺子把那块蛋糕奶油吃完了,说吃完蛋糕生日愿望才会实现。”

宋女士脸上忽然晴朗。许枷很少会主动跟她说这么多的话。说得太少,以至于她都不能确定有关于她们母子两个的那些,他还记得多少。

“所以愿望实现了么?”宋女士问。

许枷扯了下唇,失笑,接着矢口否认,“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问我呢?三岁小孩你指望我能有什么愿望。当然是连‘妈妈多陪陪我’这种奢求都没能实现。”

“不是么?”他反问。

也许是带上家人一起这样逼问,让他没有办法继续容忍,“宋烟,我不可能因为要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就当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也许刚才我还会犹豫要不要挽留你……”他的言辞变得更冷漠,像一把尖刀,一柄利刃。

“你要走就走吧……时间地点都随你。”

八。

她亲眼看着丈夫和他的母亲往两条相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奔着,跑着,像两颗只能见一次的流星那样,走到了要分别的那一刻。

这一刻,除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许枷带着宋烟来了她之前最喜欢逛的商圈,破天荒开了口,“要买什么自己挑。”

宋女士这人特别好面子,就算底子里什么都没有,也要装得光鲜亮丽。特别是回老家,要回到那么多熟人面前,不穿戴好,是不行的。

正常来说,他已经有妻子了,陪长辈逛街应该是许寂来做的事情。但她们都不肯。宋烟想和他独处,许寂不想打扰他们最后的时光。

所以他跟在宋烟身后,像很多年前偶尔发生过一次的那样,在五花八门的商店前穿行。

“儿子,我给你挑件衣服吧。”宋女士忽然看到夹在各色时装里唯一一家单调严肃的男装店,伸手拉住他,要他一起进去看看。

“不用。”他皱了皱眉,直言拒绝,“我不缺衣服。”

她置若罔闻,像是没听见,用力抠着他手心,要他跟着进去。她是真的老了。许枷摸到她干枯如树皮般的皮肤,才猛然反应过来,宋烟已经五十多岁了。

“你好,你们想看点什么?”导购走上前,想为许枷推荐几款合体贴身的,却被宋烟一把拍开。

“不要你。”她凶狠着脸固执道,“你走开!”

“……在外面客气点,想买就买吧。”他摁回的宋女士的手,又给导购小姐赔礼道歉。

大概许枷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吧,自己拎着宋烟选了各式各样的西装,一件一件穿给她看,像个任人摆弄的娃娃,听她絮絮叨叨说那些“我儿子穿这个真帅”、“这件多大方,谈生意的时候肯定招人喜欢”、“许寂她应该也会喜欢这件吧,很有男人的感觉”。

他本身就不喜欢逛街,平时衣服都是许寂看着办了,这么多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当然会不耐烦,指着那一堆已经试过的问,“是都买下来还是专门挑几件?”

“买一件就行,我记得刚才有个店里的衣服和这个比较配。到时候回家,你穿这件我穿那件,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母子了。”宋女士振振有辞。

九。

也不知道是时间到了还是他故意的,出发回老家的路上,许枷干脆躲进了许寂的身体里。这回他的情绪变得更复杂了,从原先完全极端的反叛走到了柔软与腐烂交织另一边。

于是原本说好的,回老家就是各用各的身份,他突然就反悔了,清晨起床时,小声哀求着跟许寂说,只要学自己的习惯少说几句话就行。

许寂把他抱在怀里,摸着背低声问,舅舅舅母见到你肯定要请你吃饭喝酒的,许枷,我在你身体里碰不了酒,没两口就会醉。

那就吃饭之前,我们到地方了再换,我不想听她说话。他是这样的固执,已经在用耍赖的方式摆脱宋烟,连最后的时光也懒得珍惜。

许寂笑他别扭,别扭得可爱,把他摁在床上亲了好一会儿才许他下来。

这会儿许寂坐在驾驶室,开车,许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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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抱胸坐在副驾驶,三心二意地看风景。

宋烟发现不了的,她对儿子的认识从来只停留在外表,很少关注他的性格、品质。所以宋烟一上车就坐在了许寂的后座,用手扒着驾驶座座椅,整个人向前贴上来,极其细密地和她说也许许枷已经听了千百遍的话语。

原本就是不会露馅的,毕竟宋烟也不要许寂说话,她也知道自家儿子不爱说话。

偏偏有不懂事的小家伙,她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疑惑道,“奶奶,爸爸在这边。”干脆伸手指了指坐在副驾驶的女人,继续问,“你分不清爸爸和妈妈么?”

“爸爸开车喜欢耍帅,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只手抓方向盘;妈妈就是两只手。妈妈坐副驾驶会一直和我们说话,还要给我们准备各种小零食,爸爸就是木头。”她们甚至不需要许寂许枷开口说一句话就能分出谁是谁,“爸爸妈妈晚上不一起睡觉就会这样,也可能是奶奶来了他们不好意思做羞羞的事情。”

……

……

许枷气得干脆回头看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眼,心想自己竟然忘了还有这两个能通风报信的,早知道就应该学宋烟发两个红包收买人心。

“哈哈。”许寂则是笑了两声,然后偏过头看了眼许枷那幅“家贼难防”的倒霉表情,用真的不能再真的许枷的嗓音解释,“我是许寂。”

这句话让许枷的记忆一下子回到十七岁的那年,自己与简女士对峙的那个晚上。那时候自己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她会说什么呢?按照她的脾性肯定没觉得自己认错了。许枷随便一猜就知道答案,所以把头转开,拒绝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果不其然,宋烟在“仔细”对比他们的异同后,得出了不叫人失望的答案,“我还能认错自己的孩子么?小枷可是我亲自生的,我不会认错的。你也,你也别说那种话骗我。”

也许有那么一瞬间,许枷会觉得不如跳车算了。这样活着没一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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