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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恒在边关的时候,我留在京城里,是真的害怕,害怕你会像令尊令祖一样所向披靡,打下一场大胜仗,收复了失地,甚至打进西秦的都城里去。到了那时候,我恐怕只能做你的夫人了。幸好,你一直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
少年时代他们终日坐在同一间书斋中,为了天上地下、生前身后、甚至是虚无缥缈的事情而争辩。然而时至今日,他们之间,言辞早已变成了多余的东西。他们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其间筑起了尸山血海,阻止他们任何一个人回头相望。阮诗知道,任何话语都无法劝说夏初投身于自己的阵营。夏初也知道,阮诗的时代不可能容纳自己任何一条理想。既然如此,交谈就变成了最无用的事情。可是只有今晚,阮诗忍耐不住要与他相见,逼迫他听清自己尖刻的讥讽。
“这也不能怪你。一直是叶老伯教你读书,叶老伯也不过是个文人。从来没有人教过你该怎么打仗,该怎么用兵。世上能有几个无师自通的天才?是我紧张过度了——元恒,到了现在,你怎么还不醒悟,你该把希望寄托在阿桃的身上,除此之外你没有机会了。你该教她恨我,教她怎么在这个世上如鱼得水,如何毁掉我现在建立的一切……”
“你希望我这样看待阿桃吗?”屏风的那一侧,传来夏初沉静从容的声音。
阮诗闭着眼睛,胸口深深地起伏,听着那个人用令她迷恋终生的声音,平平静静、无波无澜地说下去:“你我之间的事情,就在你我之间结束。阿桃是我的女儿,我想尽我所能,把美好的东西留给她。”
“你能有什么东西留给她?至于那个柳蝶与,就是一个书呆子,一点经世致用的本事都没有。但凡有一点,也不会混成今天这个模样了——”
“蝶与心性纯挚,至诚至明,阿桃跟着她学光风霁月的经旨诗书,总好过跟着钻营投机之辈、贪慕名利之徒,学蝇营狗苟的鬼蜮伎俩。更何况,你我作为父母,都对阿桃亏欠良多。蝶与重情重义,阿桃能有这样一个人为伴,也勉强算是一点慰藉了。”
“夏元恒,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不如一开始,就给阿桃找一个‘心性纯挚,至诚至明’的生母。”阮诗淡淡一笑,“——我倒忘了,要是那样,元恒觉得自己还能活到今天?你家里没什么人了,就是阖府奴婢,杀十几天,也总能杀得完。”
屏风对面因为她的话语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阮诗的手指肆意抚摸过那些柔润无力的墨迹,胸中涌起一阵摧折花枝般汹涌的快意:“我看,元恒还是现实一点。你写这些,给谁看呢?倒不如趁着自己还有几分颜色,还有人喜欢你的皮相,好好想想怎么保住性命,怎么把下半辈子过好一点。”
这些细弱明媚的春花,东风一吹,就纷纷飘散,被她轻易地踏过。只有一枝经年鲜艳的桃花,一直像苍冷的白刃一样,悬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在梦里去折它,握住曲折的花枝,却割伤了自己的手,血液赤红得犹如花瓣,缤纷地飘落下来。那个春风悠然的夜晚,年少的她就坐在夏初的对面,看着他比桃花更加美丽的容颜在烛光里熠熠生辉,缥缈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然后穿过她,一直向着遥远的九重天上投去含情脉脉的眼波。她听见他用最美好最虔诚的词句,对着辽远高渺而终不可及的天意,倾吐着满腔敬慕的爱与相思。他见过他所倾慕的那个人吗?他了解她吗?当日的夏初又能知道什么?他至多只是看到了一片衣裾,一个日光下虚无的影子,就把她想象成相隔云端的如花美人,值得他用一生去爱敬想念,甚至不惜用一生作为牺牲,奉献在她洁净的祭台前。
他们的先帝。
二十多年前的桃花,坠在她漆黑的眼睛里。阮诗用力地捏着自己嶙峋的骨节,森森寒意像冰冷的蛇缠住了她的骨头,像细密尖锐的针尖扎进了骨缝里面,她疼得几乎无法忍耐,连手指都在发抖:“我如今也算是你的君王了,元恒与其再写这些东西,何不再作一首思妇诗来听听。”
太可笑了,她几乎要被自己的可笑气死。到了这个时候,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向自己的情郎倾吐情怨,总能用娇俏婉媚的腔调,将那些千回百转的爱欲讲得万分甜美。可相似的话,从她冷硬的口中说出,只会散发着丑陋阴森的鬼气。
果然,屏风对面的人顿住了笔锋。她听见他像大海般沉静柔和,无怒无怨的声音,将她的疼痛衬托得更加可笑。
“安止,”他叫她的字,“人君有三德,能正人之曲,刚强以立事,和柔以治天下。安止自己想想,这三条品德可修齐了么?罪人以族,官人以世,又以何为王道?”
周武王率领诸侯大军渡过黄河,在孟津誓师的时候,向三军将士宣告,商纣王不敬奉天意,降灾于下民,罪人以族,官人以世,罪恶满盈,因此,是上天降下命令,要我们诛杀他的啊。
“——既没有齐备人君之德,又不能行王道定王业,谈何君王。”
果然如此。谈何君王,谈何君王……阮诗反复默念着这四个字,像沉重的钝剑割破她的心胸,又有满盈的愤怒,一瞬间从
', ' ')('鲜血淋漓的伤口里生根发芽,长出枝繁叶茂的憎恨。
先帝在世的时候,阮诗只能捱受她一笔之间发落下来的重刑,背负她一念之差抛到自己身上的罪名污名,而从来没有资格去见这位九重宫阙之上绝代芳华的佳人。但是时至今日,世上没有人比阮诗更懂得这位盛年病故,躯壳早已融作了山下尘泥的先帝。她们分明是同一只黑夜里的幽灵,同样的骷髅,患上同一种焦渴的疾病,将肺腑五脏烧成黑洞似的齑粉。可是夏初在先帝的身上看到美人,却只能在她的身上看到白骨。
她便因此而憎恨他。
被这种强烈的憎恨所驱使着,阮诗缓缓站起身来,说:“我若是殷纣王,那也罢了——”她踩着沙沙的脚步声,乘着满腔不可遏止的欲望,不由自主地向屏风对面一扇灯烛的微光里走去。
“——就只怕元恒没有这个本事做周武王。”
这不是一个适当的时机。之前所有的相会,都发生在静默的梦里,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没有交谈,没有言语,只是一个梦,在梦里骨骼相缠,抵死缠绵,不知前缘,不辨归路,醒来的时候,甚至都无法确认梦的真伪。可是这个夜晚,她知道两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清楚自己走的每一步路,也知道自己怀着彼此的憎恨越过这一段咫尺天涯的距离走到他的面前,与挑衅无异。
说到底,她究竟有什么可以和先帝相比呢?夏初所爱慕的先帝,殡天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永远年轻,永远美丽;但她自己二十九岁的时候,才刚刚嫁给夏初,之后的每一天容颜都在老去。先帝是天命所归的储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皇帝;而她被先帝一封圣旨推下泥潭,耗尽一生的光阴才满身污秽地爬出来,每走一步都要踏着无数人的尸骨。先帝是她的梦魇,是她生命里的阴霾,她却将先帝当做自己行路的道标,必须要攀越的高山。她仰望着先帝昳丽的身影,仰望她一生的敌人,她真正的老师,在千万个长夜中埋首于沉默与自卑的阴影,效仿着先帝隐约的轮廓,无声地磨砺着自己的长剑。
她最终还是站在了光里,被烛火放大的黑影在壁上遮挡出巨大的阴霾。她看见夏初放下了笔,抬头看着她。夏初一定会看她的,他注视她的视线不会像欣赏一枝稍纵即逝的花,品鉴一件可有可无的珍玩,不会是漫不经心的一瞥,投向一个声色娱人的美姬,一个共度良宵的妻妾。他只能用尽全力去面对她,仰视她,接纳她,爱她,恨她,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他的视野里只能看得见她的存在。她在他的生命里无处不在地伫立着,黑暗展开翅翼挡住了每一盏烛光。他憎恨的那些幽灵,正站在她冷淡的影子里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
他是最漂亮的文人,最高洁的笔,最干净的双手,就该由最高的权力者来配他。
她伸出干涩如柴枝的手指,一寸寸度量过他细纹横生的眼眉,风霜星布的鬓发。她的双手向上移去,细长的玉簪被她拔在手里,束结的长发陡然间散落开来。她笼在手中,用指尖细细地数,究竟他亮丽的青丝之间,已经混入了多少白发。
说到底,他也不过四十岁而已。落在她手中的一丛发丝,却已经有一半褪去了颜色。他的外壳平静温柔得像一面平湖般的明镜,飒飒东风,也无法吹起一丝涟漪。因此,只有用这种方式,细数明镜边缘的铜锈,她才能依稀丈量出在他心中煎熬的痛苦与绝望。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一向优雅从容的他,竟然也有过这般惊慌急躁忧怖的时候——在军中被明争暗斗处处掣肘的时候,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孤独一人面对着亲朋故旧及恩师的坟茔的时候,又或是被她监视起来,彻底剥夺了一切希望的时候——激荡的七情六欲淤积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凋谢腐烂成刻骨的毒,啮噬掉他鲜丽的青春与生命。她两年前见他的时候,他虽然已经与从前判若两人,却似乎并不像今夜这样,她借着碧纱里的灯影,摸索着他冷玉般的脸与蚕丝般的发,就像抚摸着一具水晶棺中的美丽尸骨。
他或许早已死了,自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并不必等到她真正杀他的那一刻。
她忽然自指端微冷的触感油然而生恐怖的战栗,战栗像烟火抛下的一万点火星。滚烫的情欲自她胸中的冰块上沸腾,令她生出一种危险的冲动和欲望,她要脱去所有多余的衣裳,要将赤裸的肢体像藤蔓一样纠缠在他的身上,用各种下贱的方式吻他,虽然消瘦无华的骨骼永远不可能温暖他,却可以将森森鬼气度送到他的胸中,像蛛丝绑住猎物,牵引住他缥缈疏远的魂灵。他会在无边黑海中复活,饮食鲜血化作他苏生的激情,以满怀欲孽的姿态剖开她的身体,与她合二为一,长生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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