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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年宴,是午时,日里未雪落,却尤寒。
燕征先前说得一本正经,断定万华彰会邀他会年宴,回了府却连请柬踪迹也无,根本来不得。
卿怜雪便银狐轻裘披风着身,先一步入府。
万华彰口中说着是要迎贺新岁,邀得是亲朋好友,却好似说得是天方夜谭,卿怜雪算不得是他那“亲朋好友”之列。
万府一向出手阔绰,自然排场也大得很,更是早早做了准备,要将这年宴倒办得与众不同、独具一格。
万氏府邸外数十仆从颔首肃立,金质门匾一尘不染,上书“皇亲国戚”四字。
府外仆从更会当事,早已熟识各派权贵高位面孔,一眼便瞧得国相,当即恭恭敬敬领人而入。
卿怜雪一路跟随,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
府内雕梁画栋,廊庑下各色金雕宫灯耀影,悬挂吉祥寓意之春联,连这履地之上枝杈碎雪也一干二净,红毯披帛,丝毫不见脏污。
一众建筑美轮美奂,比相府还要大上一倍,卿怜雪与这随从足足走了一刻钟尚到客殿。还未由仆从带入这客殿,即可听得数几熟人之声正欢笑畅谈,中谈笑甚欢者,正是万国公万华彰。
“万公料事如神,谬撩等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哈哈…谬撩啊,你新掌叶府也要用心,万不能大意了。”
卿怜雪不由顿步,欲听人闲谈些什么话。
这带领仆从却笑着作请:“相爷,请入。”直盯着人入内,而后罢躬身而退。
便知万华彰早有安排,迈步跨过朱漆踏槛入内。
殿侧铜炉生缥缈虚烟如瀑布流洪,扬得是沉木香。其中正坐十数人:万鲁陈王四大世家,外有附属世家李叶杨林。
殿内中人无一不着鲜衣,皆是出身高贵的富家人长。
万氏年年做宴,亦会相邀名门世族,却鲜少有今朝这般大的派头。
卿怜雪只心思,万华彰今日难得邀了如此多的贵胄名门,又邀来他这出身低微的卿氏,只怕留有后手。
万华彰身着棕褐如意云丝绸,满身贵气,起身迎道:“卿相是贵客,怎地站着?快坐上位。”
周遭人等虽不情愿,却也一并起身行礼道:“卿相安好。”
“称不上贵,算是稀客。”卿怜雪端正落座道,“既是庆贺新岁,便少讲些礼数,都坐罢。”
万华彰道:“卿相算是给我万某人脸面。往日里什么席宴一贯都来得晚些,今日倒是来得不一。”
侍女躬身呈上白瓷鹧鸪茶瓯,幽幽茶香漂浮在空。
卿怜雪怕有蹊跷,端在鼻间轻嗅,正是他所常饮,而后轻抿茶水道:“哪里,万公盛情相邀,自然不敢懈怠。”
右侧座上叶谬撩轻嗤一声,不过是有价无市的青叶茶尖,怪不得万公屡次道这卿氏出身低微不知礼,看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他意有所指道:“卿相金枝玉叶,若不说是万公面子大些,此前我叶氏嫡女出嫁也邀不来卿相呢!”
叶谬撩身侧之人更是偷扯他襟角,小声道:“叶兄,莫要莽撞……”
这场上皆为贵胄,只他卿怜雪一人寒门,明眼人皆知这金枝玉叶——口面上是个奉承,实则是个偷贬。
卿怜雪置下茶瓯,余光瞥去一眼,那叶谬撩身着杏黄底团花锦衣,轻狂倚在椅背,正仰着头。
腰间别着招摇至极的汉白玉革带,面上孤傲,看着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记不得这号小人物,也不知叶谬撩有何狂妄的本钱,便淡然一笑待之,不做回述。蚁与象斗,不值一提。
叶谬撩却是见着笑面越发怒火焚身,双拳紧攥,这一笑何止是轻蔑!又愤愤强撑着稳坐,忌惮着这丞相身后所倚仗的皇帝,动人不得。
武京盛雪,原本今日未落,却又洋洋洒洒在外凋零般的下着。
万华彰眺向殿外,心中却全然不得意。这叶谬撩自讨不快,倒卸得是他万华彰的威风:“卿相案牍劳形,日无暇晷,谬撩这话说的可不对。”
旁有人应衬道:“万公所言极是。”
“叶兄,不过小事,卿相一向克尽厥职,得不了闲。”
卿怜雪不言语,他没把叶谬撩放在眼里,也知晓万华彰这是给人台阶下,现下这情景也只让他觉得无趣,还不如欣赏那殿外的景色——
外鹅毛细雪,朱红宴毯之上正来有说有笑的二人,身形高大者一人,言笑晏晏者一人,一高一低分外鲜明。
高者着黑色貂皮皮袄,矮者年近不惑灰,身着鹤色锦绸披风。
是俊朗含笑的燕征,与帝师李元辅李姝钰。
殿内,叶谬撩实在恼怒,分明这一个二个都应与他站在同一阵营,现今却反向着为敌之人说话,他不耐烦道:“是是是!你们说的都对……”
他还未说完,这殿内却好似暗了些,望殿门处看去,一时忘了言语。
燕征高八尺有余,立于殿门便擒
', ' ')('住大半天光,余下威武身影,正一手掸去袄上细碎柳絮。眼中余光悄悄全瞥去一处清冷地,却也不能看得过分,虽有收敛,眼中还仍是火辣辣的热度。
卿怜雪被这灼热目光烫得微咬下唇,撇过脸去,袖间微动便是教他不要再往这处瞧。
“李元辅要来,实在失迎!”万华彰亦是起身恭迎,又眯眼觑向燕征,犹似疑惑:“倒是未曾听闻燕将军要来。”
众人恭道:“李元辅,燕将军安好。”
万华彰对这两位来人皆是不解,若是李姝钰来倒是可喜可贺,难得能请得来,可这燕征,不大必要。他邀得各氏族当家人来,自然怕皇帝疑心结党营私,便主动与皇帝报这年宴,皇帝曾言要叫一人来为他坐镇。
他以为是要叫卿怜雪,便去邀卿怜雪来,没想到这叫得是李姝钰,这一步还是阴差阳错。
万华彰微摇头。这来人李姝钰一向性傲,不屑与人同流合污,更是皇帝的肱股之臣。再加上他这错叫来的卿怜雪,便是皇帝的一二把手都来了他的场子。
李姝钰和气:“万公有礼,燕征乃我途中偶遇……”
燕征一分也放心不下卿怜雪,便早早地在万府这道上周游着,原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个熟识的随着进去,谁知竟见到了来参宴的李姝钰。
李姝钰和他——那何止是熟一个字了得,跟着人进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打断道:“燕某不请自来,实在不成礼数。唉,如此……还是让我打道回府罢。”
燕征这话说得委屈,可万氏堂堂一派世族之首,哪有有逐人回府的道理,若是真这么做下,还不知万府要被说成什么妖魔鬼怪的模样!
万华彰再不满,也只能干巴咽下,和善道:
“哪里哪里,不过多双碗筷,算不得什么大事。早先想请燕将军,只怕燕将军不来,现下来了,便是瞧得起我。”
燕征总算得逞,笑道:“多谢万公。早也听闻万府膳食天下一绝,饶不过嘴馋,便自顾前来。多有打搅还请万公见谅。”
万华彰强撑出笑意来:“来者是客,燕将军来,我自然欣喜。”
外边风雪大,三两仆从又提来一盆炭火,卿怜雪又抿了口热茶暖身子,他瞧着燕征这得意样就知道人在想些什么。
却不想燕征落座到他身侧,适才刚与万华彰对完,又朝他来。
燕征打趣道:“哟。这不是仙风道骨的卿丞相么?难得出那相府一趟,今日倒是有兴致啊。”
李姝钰一向知道燕征不待见卿怜雪,可也没听见过他这么不像话的调子,不由得摇头,只觉得少时教他的那些道理皆如同泡影消逝了个透彻!
卿怜雪倒是没忘他们在人前还是个针锋相对,但当下哪里需要逢场作戏?估摸着就是想逗他玩!
他甩一记眼刀,燕征只依旧笑吟吟,那好,谁还说不过谁?
“卿某不才,记着前几日阅卷上一词,”
卿怜雪漫不经心瞥向燕征一眼,“我想想,好像是叫自寻死路……燕将军听说过?”
话中带刺,就是熟悉的那个味儿。
燕征不知怎的,就觉得被刺挠地舒服,还要跟人玩:“卿相读的那些书我自然不懂,我也从不向死而行……”
叶谬撩将人的话截断,见缝插针道:“读书人皆自谦,纵使览万卷,便不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知可否问卿相读得是什么市井书?在下只是好奇,没有旁的意思,卿相不要见怪。”
燕征不好说自己第一烦什么,但他第二烦的便是旁人无故截他的话,更何况还明里暗里地讽他的夫君卿怜雪,这怎么能乐意了!
燕征长腿一叠,倚靠在椅背上,一手张扬而随意地置在椅扶两侧,另一手又不耐烦地摸了摸后颈。啧了一声,又恶狠狠地盯着叶谬撩,慢慢问道:
“哪里来的山村野夫?”
周遭人等顿时噤声,众人皆是自小锦衣玉食,受尽百般照料的身子,而这燕征人高马大、骁勇善战,又是个恣意妄为的性子,只怕这他一冲动就以拳脚冲上。
叶谬撩不禁坐直了身子,他亦是这般思索,却尤为不解,明明他是与燕征一般嘲那卿怜雪,怎得这燕征还反过身对付自己人!
这气氛焦灼凝固,万府白须管家勾了勾手,便有一身着白衣布衫的仆从自殿外行进,躬身颔首道:“老爷,都备好了。”
万华彰见机而道:“即是如此,那便请诸位移步,一同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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