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魘(1 / 1)

事情是从何时开始失序的?

我将贴片放回药袋,思绪回到那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摔跤。就像是嗑到小石子了,那天我们走在灯具店里,想为我们的房间挑盏柔和的小夜灯时,纪忽然绊了一下。

他反应快,马上就抓住我的手。虽然免于摔得四脚朝天的窘境,但这一踉蹌还是把人家店里的灯具撞到地上,框的一声破成碎片。我们跟老闆娘道歉再道歉,有些尷尬的掏出钱,还替人家把碎玻璃扫乾净,提了个垃圾回家。

「都付钱了,这样好可惜。」

我回到家,看着塑胶袋里的碎玻璃,竟然异想天开的拿起强力胶,用了将近一个礼拜时间,拼拼图似的把玻璃灯罩拼了回去。换上好的灯泡后,那东缺西缺的部分被我用玻璃纸替代,勉强凑成了还算能用的小夜灯。

细想,那大概是我手工艺的巔峰期,连纪看了都嘖嘖称奇。

我当初也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这夜灯很有个人特色,让我忘了它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那时开始,我便发现纪身上不时会有不明瘀青出现。我问他怎么撞到的,他总笑着说不小心,每一次都含糊应过。直到有次我在厨房洗菜叶,客厅突然传来一声很大的碰撞声。

我连水龙头都还没关就衝到客厅,就见纪瘫坐在桌角旁的地上。他的手摀着额侧,鲜血不断自指缝间溢出。我惊慌了,脱下外套就想先帮他加压止血,另手抽出手机想按119,却被他忽来的怒骂声吓了一跳。

「不要叫救护车!」

「你那个要缝的!都流这么多血了,为什么不叫?」

那时的我不甘示弱的吼了回去。或许是因为心中太过焦急,我那时才没注意到,那是他第一次兇我。

后来到了医院,穿着白袍的医师简单缝了几针,血也就止了。我坐在纪身旁,礼貌的谢过医师,却见对方表情若有所思。

「纪先生......你最近常跌倒吗?」医师厚重镜片下的眼神不太对劲。

眼尖的医师在帮纪缝线时,发现了他身上深浅不一的淤紫。一连串的检查猝不及防的佔据了我们的时间,随着检验报告一一出炉,我才发觉原来之前那个破裂的灯罩,只是一连串噩梦的开端。

我们频繁回诊,大大小小的抽血检查不计其数,甚至连神经纤维切片和脑部mri检查都排上了。回到诊间,拿到报告的医师皱眉瞪着手上纸张许久,最后叹了口气。

「虽然还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但很大机率是异染性脑白质退化症,简称mld。是体染色体隐性遗传的疾病,绝大多数患者都会在六岁前发病,像你这种年纪才发病的很罕见,但也非不可能。」

mld无药可解,会在发病后随着时间逐渐丧失运动能力,越小发病病情进展就越快。医生安慰我们,虽然mld在现代医学是绝症,但成人型的mld病程缓慢。换句话说,纪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活。

「mld会对神经造成损伤,我开点可以缓解疼痛性痉挛的口服药给你备着。若是觉得受不了了,或是注意力严重下降时就来回诊,我再换药给你。」

就这样,我们药一换再换,后来换成了鸦片类的止痛药。穿皮贴片fentanyl就是其中一种,它能在72小时内不断释放麻醉成分,是个长效型的止痛剂。

但止痛剂能缓解身体上的疼痛,却舒缓不了我的心痛。

医生那天是说成人型的mld病程缓慢,但这是绝症,再缓慢,也是会恶化。我和纪越来越常争吵,他开始会为了一些小事生闷气,逐渐失了谈笑风生的光彩。我去借了一些医学丛书来看,发现mld不只会影响人的平衡感,在成人型的症状表现上也有可能出现人格改变或是精神异常。

我开始学会容忍。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这样的。

后来有一次,他又跌倒了,铁架的钉子插进了他的动脉。那一次我刚好出门,他鲜血直流却不愿意叫救护车,结果失血过多晕了过去。幸好,人体的止血能力比想像中还要优秀,我回到家后把人送到医院,还是有惊无险的救回来了。

那时,我趴在他的病床边,因为心神消耗过度睡了过去。当我幽幽转醒时,看到的是他病发后难得沉静的模样。那个彷彿天塌下来,也都还会为我顶着的纪梧元又回来了。

他歛眸看向我,插着点滴的手顺着我的黑发,唇瓣歙动。

「小晴,你这个样子......」他闭上眼,长睫浓的佈下阴影,「你这样一个人,要我怎么放得下心?」

后来,纪的负责医师来巡房,说希望能和我单独聊聊。

我们到了病房外,医师翻着手上的病例,颇是无奈的说:「我也知道你们两个都是辛苦人......唉,再给你们宽限几天吧。我已经尽力了。」

医师拍了拍我的肩。我有些茫然的跟医师道谢,脑中不断想着自己户头里还剩多少钱,上个月的工资是哪一号要下来。

我走进病房,开门时才发现刚刚房门没有关紧,露了个小缝出来。

躺在白床上的纪撇过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阳光耀眼,医院外的天空蓝的有些虚假。

「纪,你不用......」

「出院手续明天办一办吧。」他仍然看着窗外,「这里太亮了,我早上想赖床都不行。」

医师听到我们要办离院时也没特别讶异。他简单的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而后有些踌躇的看着我说:「那些药记得还是要持续来拿,至于没有健保的部分......」

我用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医师沉默一下,跟我们说了声保重。

回到家时,我语重心长的跟纪说了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握着他的手,非常、非常认真的跟他说,我一个人父母双亡都活到了现在,他只要还活着,我绝对能有办法处理其他事情。

「小晴......」他苦笑了下,没有说什么。

「答应我,为了我,努力活着好吗?」

他强顏欢笑的紧紧抱住我,说遇到我是他一辈子的福气。

但他没有答应我。

隔天,刚从公司下班的我在回家的途中被暴雨淋成了落汤鸡。一进门,我伸手撕了墙上的日历,斗大的6月14日被我垫在湿透的晚餐盒下。

「纪!」我喊了声,没有回应。「纪!你在哪?」

我进到卧房,发现他安稳地躺在床上,盖着厚重的棉被。起先,我还以为他是因为觉得疲惫而早点去睡觉了,但走到床边时,我才猛然发觉不对。

是止痛药,同时也是致命药物的fentanyl包装膜被扔在房间角落的垃圾桶里,数量之多,约莫有十来片。我连忙掀开棉被,就见纪赤裸的胸膛上贴了十几片的贴片,上头还放了暖暖包。床头镇了一张白纸,是纪的字跡,跟他当初写在书本内页下方的字一样秀整。

我叫了救护车,但依旧回天乏术。fentanyl的效力比海洛因强五十倍,只需要吸入三毫克就能致命。纪不只身上贴了一堆,嘴里还含了几片,纵是神仙显灵也救不回来。

医师下死亡宣告时,仍是上回目送我们离去的那个表情。我看见他叹了口气。

「节哀。」他说。

我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有没有给医师回应了。甚至,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走进家门时,我拿起桌上那个凉掉的晚餐。湿透的日历变得脆弱,上头的6月14日从中裂成两半。我霎时明白,为何那个房号我会如此眼熟。

梧元梧元,想来,我们终是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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