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挑开了头,大家对婚姻大事进行了一番热烈的讨论,先是狠狠奚落了沈立松和曼妮的离婚风波,商量了要见见外面那位新嫂子,又说起沈疏竹和他爱的那位中国玫瑰,以及沈培楠与美貌男伶的历次情史。谈着谈着,话题又转回到了衣料,只听沈飘萍笑着喊道:“都别劝了,我是有衣裳的,我的衣裳都寄给蒋光头啦。”
沈立松奇道:“你把你的衣裳寄给他干什么?”
沈飘萍笑道:“我上次跟几位高官的太太打牌,她们也很不赞同抗日,声称战争开始就要造成无谓伤害,还说满洲本就不属于中国,而是清军入关带来的附属,给了日本人避免战争也好。这是女人的论调,蒋委员长同她们一样采取不抵抗政策,可不就是个女人吗?”
“我想着,既然是女人嘛,自然要穿女人的衣服,所以我回家就打了四个大包袱,把我的衣裳全都寄给他啦!”
莫青荷正摸牌,听她说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就止不住,连手里的牌都扔了。沈培楠踱到莫青荷身后,看着他那副纯真快乐的样子,跟在场另外几位坤伶比较,又想起杭云央和自己养过的一干小戏子的脂粉娘气,越看越觉得青荷可爱,越看越觉得珍惜,忍不住板起脸,在他颈后捏了一把,恨道:“看给你高兴的。”
低头凑到他耳畔道:“我以前给你买了那么多衣料,你动都没动过,要不然也打个包寄给委员长?”
莫青荷想起刚认识他时,收到的整一玻璃匣的颜色料子,急忙使劲点头,却不想沈培楠是逗他的,抬手往他后脑勺招呼了一巴掌,冷着脸道:“我瞧你和飘萍倒活像一对兄妹,赶紧拜把子去吧,这样可多出来一大帮亲戚。”
沈立松立刻沉下脸,刚想说你乱开什么玩笑,不想沈飘萍两手往耳后一撩头发,大笑道:“那好的很,我收藏的一屋子书,都可以借给他的,趁这两天天气好,还可以一起出去逛一逛旧书市场……”
她话没说完,只听客厅门嘭的一声开了,门房急匆匆的闯进屋子,扒着门框站稳,冲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四小姐莫老板水老板……”
他一口气说完,险些闪了舌头,但下半句却接不上来了,大喘了一口气道:“太太来了,太太带着许敏娟小姐走到楼下,说要上来看看。”
一屋子人全都变了脸色,谁都知道,那几位坤伶不算,单莫青荷一位就足够再次挑起战争,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沈培楠反应的快,几步奔到窗前,推开窗扇,对莫青荷道:“你先回去,这边我想办法。”
门外走廊响起高亢的语声,离得越来越近:“……不像有些人,为了那点钱连脸都不要,好好的爷们,倒要伺候别人……”
莫青荷心里发憷,慌得扒着窗就要跳,沈飘萍以为他吓傻了,急忙追道:“这是二楼!”
话音刚落,他已经山猫一般敏捷的翻上窗沿,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了下去。
48、
从沈家后花园错综复杂的小径和游廊绕回来时,夜晚正拼尽气力,与晨曦做最后的挣扎。
莫青荷走进卧房,随手将西装外套往沙发一扔,边走边甩掉鞋子,歪在床上休息。
房间太大,一盏台灯的光填不满它,黑暗朝各个角落无尽延展,格外的空落。莫青荷让面部肌肉放松,呆滞的微张着嘴,感觉无限疲累,这一夜的应酬和算计太多,争执太多,场面话说得太多,笑得也太多,恨不得大睡三天三夜,偏又过了困点,像被一根细弦强制勒住了头脑,眼皮酸沉,怎么都堕落不进梦乡。
他的世界一向太过热闹,充斥着锣鼓与喝彩,在一台又一台别人的情义里疲于奔命,每次停下都有一种濒死的倦怠,被一直压抑的感情如什刹海的水,填充了四周的空气,浮浮荡荡,进不到他的身体里。
他把脸埋进枕头,在床上翻滚了一阵,最后徒劳无功的用手肘撑着床,重新坐了起来,抱着靠垫朝四周张望。
这房间是沈培楠的卧室,是他从少年时代一直居住的地方,莫青荷发了一会儿呆,盯着圆茶几上摆一只台灯,忽然来了兴致。
下午搬来的时候急着梳洗换衣,没有来得及观察,仔细一看,忍不住微笑了,这里也实在是他的风格。房间宽敞奢华,墙壁和天顶全部裱糊着黑色亮光纸,欧式桌台镶着金边,摆着些小古董,很有深沉的艺术气息,书架里塞满了英文书籍,一排飞机和轮船的模型,都有些年头了,拿起来一看,上面的编号也是英文字。
莫青荷光脚踩着木地板,在卧房中边走边看,不由自主的想象着十年前的光景,他想那时的沈培楠该是一名威风的英俊青年,像他一样热血而头脑发热,与同窗辩论,甚至打架,追求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女同学。莫青荷从书柜抽出一本外文书,一页页翻看,虽然读不懂,但闻着满鼻的纸页和油墨香气,他感觉既新奇又快乐。
他的眼里含着笑,情不自禁的想念那土匪,想他身上粗俗的贵族气,吸烟时的侧脸,训斥下属时一串串粗声大气的国骂,想念他结实的臂膀和躺在床上看书时被月光浸润的脚背,做爱时的强硬和蹙紧的眉头,掌心也是粗糙而滚烫的,像自己此时的心……
莫青荷其实很诧异,像沈培楠这样的人为什么喜欢听旧戏,还是西厢牡丹之类光艳的情爱故事,他甚至没有在书架中放一本古典爱情小说。一边想一边发呆,手中的书页哗啦哗啦的翻,一张发黄的纸飘飘摆摆的落下来。
他以为碰散了书页,急忙蹲身去捡,拾起来一看,竟是一张薄荷绿的旧便笺,钢笔字洒脱张扬,抄写着一阕小词: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捼花打人。
似乎是在课堂走神的随手默写,旁边还杂乱的抄写了许多英文句子。
莫青荷盯着那不羁的字迹,揣测着他在跟自己一般年纪时,对爱情曾有过的畅想。一位娇憨的姑娘,一名故意惹心上人吃醋的檀郎,多么老套而美好的情节!他暗暗吃了一惊,葱白似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感到欢喜而悲哀,沈哥是懂爱的,他懂,自己也懂,但不能,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爱,因为没赶上好时候。
他手忙脚乱的将便笺塞回架顶层,像在尘埃里偷窥到一个秘密,一颗心砰砰的跳。
这一夜格外长,长的完不了,他的灵魂从戏里飘出来,在房间里跌跌撞撞的走,撞得头破血流,到处都是沈培楠的东西,到处都是关于他的想象。莫青荷摸着滚烫的脸,压抑着身体里胡乱奔走的热流,逃也似的奔回床上,钻进被子里,可就连绒被好像充满他的味道,羽毛一样蓬松,裹在身上,好像被拥抱着,没有戒备,被真正的疼爱和拥抱着。
他慌了神,他从不知道自己竟这样爱他,恨他所属的党派,恨他的阶级和家庭,却迷恋的爱着他,以致于这里的一切都具有神秘而强大的吸引力,但理智说再不能爱了,爱到失了心神,就只剩兵戈相见。
他痛苦的在床上翻滚,拳头往枕头捶着打着,紧紧咬着绸被,感觉自己像一条下了油锅的鱼,被噼里啪啦的炸。为什么他们偏偏是敌对的呢?为什么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属于同一个国家,却不能坦诚相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