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您就算了,您要是进队伍,我还得派专人照顾。”莫青荷一口京腔,大家都被逗笑了,老人相当不服气,一挺胸道:“前清那会儿闹革命,老朽一个人对六个,那身手,你去随便打听打听……”他的话还没说完,被身边几名嗤嗤发笑的子女拽了回去。
有了几名带头者,难民中本就为数不多的成年男子从各个角落起身,甩开身边温柔的羁绊,用牲口一般和善的眼神挡住了妻子儿女眼里的泪水,有人怪叫了一声:“怕个鬼,那小日本再长个脑袋也没老子的肩膀高,老子拼上命,也不能让他们糟蹋了咱们家姑娘!”
大家跟着笑起来,香案前的人越聚越多,原野前后清点人数,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也露出喜色,数到最后,挑出了二十六名年纪合适的男子组成一支民兵队伍,说来起奇怪,当这群拉车种地的难民用布满老茧的手接过步枪时,眼睛里的犹豫和惊慌忽然褪去了,他们回头看一看瑟缩在角落里的家人,再转过头时,目光中流露出坚定的神色,让这帮身高年龄参差不齐的难民忽然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了。
从延安跟随莫青荷而来的三名同志各个都是以一敌百的神枪手,此时有了用武之地,在佛堂开辟出一块地界,让众人坐着蒲团围拢成一个圈子,借着佛祖塑像周围的烛光,仔细讲解步枪的使用方法。
莫青荷倚着香案发呆,刚才的一番话让他口干舌燥,心脏的狂跳尚未平息,沈飘萍站在他旁边,望着隐没在经幡阴影中的一群男子,若有所思的对莫青荷说道:“你说的对,我们的国家,不在南京总统府里。”
莫青荷叹了口气,叹的轻而长,从肺腑里发出来,怀着不符合他年龄的万千心事,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75、莫青荷的段子,要是换了北平城,没点儿身家背景的,轻易还真听不着。
原野将临时组织的队伍分了批次,轮流在寺院附近的山林巡逻,随着天光逐渐放亮,山下的炮火声越来越近,更加猛烈和急促,寺里原本就收容了一个孤儿救济院,孩子们熬了一夜,开始烦躁不安的翻身和哭闹,大人们也睡不着,一些年轻的姑娘开始收起她们的发卡,将辫子小心的盘在脑后,雀鸟似的发着抖,偎在一起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炮声不知不觉小了,枪声也变得零零星星,然而没有一个人感到放松,古刹的清晨格外寂静,那黎明的曦光映在窗纸上,木窗框被冬日的冷风吹得框框直响,更添了凄凉。
不知是谁,喟然长叹一声,苍老的声音有如哭诉:“杭州也没有了。”
这句话里的悲苦感染了佛殿里的难民,也感染了寺僧,小沙弥往供桌上添了香火,开始低声念诵往生咒,为守城的死难者送行,啜泣声响成一片,这些一生从未关注时事的难民们,此时突然意识到,他们是亡国奴了,从今往后要面临无穷尽的躲藏和盘诘,走在路上要向日本人鞠躬,他们也再也不能以主人公的身份,三五成群的闲聚在西湖边,一边议论茶叶的收成,一边吃一碗晶莹剔透的藕粉,品一块桂花糕了。
而他们信仰了千年的神佛,正披着金身,坐在缭绕的烟雾里,眼含慈悲的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这样的悲痛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莫青荷望着一双双温驯而愁苦的眼睛,突然灵机一动,搬了一张凳子放在香案前,温声道:“我给大家唱曲儿吧,莫青荷的段子,要是换了北平城,没点儿身家背景的,轻易还真听不着。”
人们挤在破被子里,听见这句话,眼神一下子亮了。
莫青荷在心里再叹了一声,心说在北平城时拼身价讲排场,进出戏园子前呼后拥,赴一场宴席得千呼万唤,就连沈大师长,想单独见自己一面都得带重礼等上三天,哪想到有一天这戏会用在这里,要是祖师爷听见,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莫青荷坐在供桌前,一板一眼的唱一曲游园惊梦,忽然觉得沈培楠简直是他戏路上的一颗灾星,自从认识他,自己就没能好好的唱过一次,如今战时更是条件艰苦,好容易从难民中找到一位笛师和一名会弹琵琶的姑娘,昆腔的调子便悠悠的响起来了。
寺中难民的注意力被曲声吸引,暂时忘记了窗外的枪炮声和杭州城遭遇的战火硝烟,孩子们停止哭泣,老人和妇孺暂时放下对家人的担忧,一个个坐直身子,沉浸在空寂绵长的曲调里。
零零星星的枪声和寺僧的法器声成了背景音,一线笛音越吹越高,如同呜咽一般,莫青荷俯视满屋百姓,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悲悯情怀,从小到大受过的苦都再不值一提,他也不再去想那些书本里的大道理,此刻,国家这个字眼显得那么小,那么具体,国家就是这半山茶园,溪流和街市,朋友与家人,就是这间小庙,在炮火和杀戮中飘摇动荡。
他想,如果云央的魂灵尚未走远,大约能在这场特殊的堂会里获得安宁,不由唱腔一转,一段本应缠绵温柔的曲子忽然变得肃穆,难民们被勾起了满腹心事,一对母女依偎在一起,女孩儿已经睡了,母亲用手绢擦拭她布满尘土的小脸,自己的眼角却止不住溢出泪水,莫青荷不想阻止众人宣泄悲伤,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没有人还记得杜丽娘,每个人都在哭自己。
后堂的帘子动了一动,沈家佣人搬出一张椅子,沈老太太拄着乌木拐杖,被三四名佣人簇拥着落座。她换了朴素的黑布衣裳,首饰已经尽数取下,腰板挺得笔直,聚精会神的听戏,听到动情处,微微闭着眼睛,嶙峋的手在膝头交叠,一手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轻轻敲着节拍。
莫青荷有些紧张,眼神不住溜着沈老太太,老妇人却没有平时慑人的气势,每道皱纹都在曲声里放松了,面容慈善而温柔,时不时合着曲调点一点头。
曲声愈发悲凉,老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晶莹,一汪浑浊的老泪沿着眼角的皱纹淌出来,莫青荷吃了一惊,曲调就乱了,沈太太脸色一沉,苛责的望着他,眼神却是和善的,像训诫一名犯了错的顽劣小辈。
莫青荷冲她笑了笑,老太太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故作姿态的转过头去。
然而,就在目光交错的刹那,这一对仇家似的一老一少,忽然达成了心灵上的某种默契,眼里的敌视不知不觉就消融了。
戏一折接一折的唱下去,越来越和缓,众人焦虑的情绪被安抚,迁徙和颠沛的疲倦就涌了上来,大人哄睡孩子,也跟着沉入睡眠。乐声渐渐停了,大殿响起均匀的鼾声,偶尔有人说一两句梦话,引来一片翻身和轻柔的哼声。
远处的隆隆炮声还未停歇,却也失了先前的气势,大约还有零星小队在负隅顽抗,沈飘萍在大殿后堂为沈老太太寻觅了一处清净的休憩地点,自己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坐在厚实的被褥里,抱着膝盖听了一会枪声,起身往后院走去。
天光已经大亮,空气干冷,后院堆着小山似的木柴,伙房的大门敞开,呼呼往外冒白气,黄泥垒成的灶台架着两口大铁锅,一口烧热水,一口煮着救济难民的热粥,再过一个钟头就该提供早饭了。
耶稣救济堂的洋尼姑正比比划划的跟寺僧发生争执,修女的中文不像样,一急就更说不出,指着煮粥的大锅,用英文冲两名穿灰袍的和尚嚷嚷,和尚听不懂,又绕不开她,叽叽哇哇的用杭州方言回应,两拨人大眼瞪小眼,急的脑门冒汗。
沈飘萍裹着羊绒披风,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原来修女负责照顾孤儿院的孩子,寺里只有斋饭,修女认为营养不够,要求在伙食中添加牛肉罐头和香肠,又要求给难民分一点酒暖身子,和尚却说什么也不肯破了佛家的清规戒律,这才吵了起来。
她走上前,一会儿说流畅的英文,一会儿换成吴侬软语,把两拨人的火都劝下去,终于让这些中外僧侣达成了一致意见,那修女平息了愤怒,狐疑地打量沈飘萍,忽然认出了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您不是常替孩子们募捐那位沈小姐?您怎么能来厨房这种地方?”
沈飘萍是一名基督徒,跟着回了个礼,掀开锅盖搅动铁锅里的热粥,笑道:“我的家人在为难民做事,我也该帮一些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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