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仿佛是他与沈培楠为国家前途数次争吵中学会的东西,有些人命好,可以光荣的为民族呐喊助威,有些人则必须隐忍,一边保全自身,一边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最致命的一击。
他与沈培楠虽说处于不同的党派,对这一点却都贯彻不误。
莫青荷掸了掸布衫上的灰尘,掏出一只自来水笔,将书里不懂的名词抄写在本子上,等着回去问沈培楠。
下午的太阳把林肯轿车烘得能烤熟柿子,汽车夫热得满头大汗,回头又问莫青荷:“少爷,快赶不上了,怎么办?”
莫青荷不爱听他唠叨,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很安闲的翘着二郎腿,道:“等。”
话音刚落,马路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学生队伍仿佛受了惊扰,乱哄哄的四下奔逃,莫青荷朝车窗外张望,原来身穿黑制服的巡警队到了。
这一下局势更加混乱,学生们充满勇气,个个宁死不屈,没头苍蝇似的撞了一阵,又跟随各自领袖,结成方阵与持枪的警察对峙。
一位看起来级别比较高的巡警吹着哨子从车边走过,莫青荷摇下车窗,从沈培楠的雪茄箱里抽出一支上好的古巴雪茄递给他,拿腔拿调的翘着兰花指,媚态十足地探出头搭腔:“劳驾这位爷们,我是沈师长的朋友,北平巡警署的戴署长常来我们家打牌,现在师座有事赶着用汽车,有没有办法让我们立刻赶回去?”
四九城内稍微关注时事的人都知道沈培楠,也知道他宠着名伶莫青荷,这人被拦下来,先是吃了一惊,但看见莫青荷那副兔儿爷的做派,立刻猜到了他是谁,立即点头哈腰的献殷勤。
不多时,竟然真的抽调来数十名黑衣巡警,齐整整的在车前两排列队,一路鸣枪开道,莫青荷坐在汽车里,叹道若是师兄知道自己学得如此官僚做派,不知会不会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汽车赶回周公馆时天已经擦黑,赶来迎接的老刘看见莫青荷,急的直拍大腿,说师座半个钟头前已经调了几辆军用吉普去了前门车站。莫青荷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当机立断的吩咐汽车夫在门口等候,拉着老刘冲进洋楼,把几件体面衣裳和随身用品收拾出两只皮箱,又飞似的冲回汽车,一路按着喇叭,朝前门火车站疾驰而去。
42、
华灯初上,前门车站前的小广场上到处是纷乱的脚,身着长袍的人们提着皮箱,眼神木然的等待火车进站的汽笛声。
说起这座火车站的历史,恐怕比莫青荷的年纪还要大出十岁,十多年前这里曾是老北京最繁华的商贾中心,一座座茶馆,药铺,烟铺,戏园,洋行和饭馆鳞次栉比,家家挂着黧黑而油腻的大匾,门口的老槐树,小胡同儿,红灯笼,小姐太太们乘坐黄包车来来去去,大烟鬼坐在路边乞讨,车铃和撇着京腔的吆喝声响成一片。
相比四周纯中国式的拥挤,广场中间这座由英国设计师建造的欧式车站则显得蠢笨而突兀。莫青荷记得与师兄弟们还没出师时,一大帮小子剃了青青的秃瓢,被师父赶到大户人家唱堂会,经过前门大街,总要驻足一会儿来嘲笑这座怪里怪气的房子。那时杭云央还在班子里,怯生生的扯着青荷的衣角,闻着全聚德飘出的烤鸭香气,馋的满嘴流涎。
后来华北局势动荡,这里就日渐萧条了,曾经的茶馆改成露天大茶棚,招待一些讨生活的穷苦人,除了几座雷打不动的老字号,大部分商铺都早早关门大吉,反倒是洋车站生生不息。
莫青荷隔窗向外张望,心想这前门车站倒像极了今日的中国,穷苦百姓大字不识,一天到晚吃不饱饭,上流社会却纸醉金迷,整日鼓吹“洋”的,“自来”的,“新派”的。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连京城老少爷们痴迷的京戏,都要被挤没了地方。
汽车在马路边停下,一主一仆下了车,汽车夫拎着两只棕色皮箱跟在莫青荷身后,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朝四处张望,企图在纷乱的人群里寻找沈培楠的身影。
有戏迷认出了他,隔得老远就高声叫喊莫老板,还有人挤到跟前,掏出他的相片讨要签名。
莫青荷接过来一看,相片是人工上的色,嘴唇鲜红,皮肤发青,背景是黑白的,人却穿着宝蓝缎子马褂,像死了多年。莫青荷抽出自来水笔,随手涂了个“荷”字,却又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仿佛是屁精兔儿爷之类的议论。
汽车夫充当保镖一类的角色,挥着手往后赶人,莫青荷一抬头,却看见车站前簇拥的人群中有几个穿橄榄绿军装的身影,心里一急,把相片扔给那路人,拽着汽车夫就往前赶。
离得近了,果然是沈培楠,身旁站着那个第一次在戏班子见面就被莫青荷唬了一大跳的副官小顾,正拎着皮箱左顾右盼。
老远看见莫青荷,毛毛躁躁的先喊起来:“来了,来了!”
莫青荷受到鼓舞,咧开嘴一路小跑着拨开人群,雀儿似的奔进了沈培楠怀里,喜滋滋的一个劲儿盯着他瞧。沈培楠明明等的心急,好容易等他出现,却马上阴沉了脸色,粗声道:“你还知道来,我当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等不及跑哪儿偷男人了。”
说完忽然看见提着皮箱的汽车夫,又转头打量青荷,只见他穿的不是下午出门时的白竹布长衫,而是换了一件漂亮的哗叽西装,衬衫领子浆的十分挺括,油头粉面的活像个留洋归来的少爷,不由哑然失笑:“莫老板这是准备出远门?是去做生意?”
莫青荷示意汽车夫把手提箱交给随行的一名副官,将手架在沈培楠的左臂,陪着他往月台走,笑嘻嘻的仰起脸道:“不做生意,来偷男人。”
沈培楠一下子停住脚步,莫青荷见他不像想要应允的样子,瞥了一眼四周,低声央求道:“我是一天也离不了你的,带着我吧。”
沈培楠转过头不搭理他,一直紧抿着的嘴唇却不由自主的扬起一道弧度,偷偷笑得够了,抬手往他脑门使劲一推,冷着脸道:“跟就跟着吧,家里规矩大,我顾不上你的时候可别哭。”
火车一如既往的又闷又热,饶是单独包了车厢,前几个钟头仍是坐不安稳,等入了夜,气温渐渐降低,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这才透过一口气。
路上行了接近一天一夜,坐得人简直要屁股生疮,莫青荷倒不觉得难熬,他平时虽然跟沈培楠住在一处,但睡得是不同卧房,他白天上课,沈培楠有公务在身,闲暇时一起应酬家里流水似的麻将局,熬到后半夜还可能与一大帮衣着光鲜的摩登男女转战戏院或跳舞场,因此周公馆在外人眼里是夜夜笙歌的快活,两位主人却连单独交谈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火车上的漫长时光被利用的非常彻底,借着第一次出远门的兴奋,莫青荷扑腾的像一条活鱼,一会儿讲他在学堂新听来的学问,一会儿歪着脑袋请教问题,一直聒噪到沈培楠把他拖过来按在腿上,朝他的屁股狠狠招呼了几巴掌才罢休。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到达杭州。